荡之初
南陵宣武帝二十二年年末,京都,溟宸。
院子外一童子手执簸箕,翠绿色的叶子盛满其中,匆匆跑进院中,院子宽大,却是少有人迹,只他一人语气轻快,高呼出声,“公子,公子,你看这茶叶晾成这样还行不?”乍一看,倒也让人迷糊,只因四下除他之外并无他人,难道是在对鬼魂应话不成?
只见素衣童子停于院中榕树之下,这才抬头看,树丫之上,乃一白衣,随意懒散,静卧其间,风流十足。男子似正在浅眠,被人打扰后也无不适,睁眼清明。只身一翻便下了树梢,叶落纷扬却不及那人一分姿色。
“这次可是没有偷懒?”白衣男子落地,径直走到童子身边,挑眉一问,开口的话惹得童子一阵脸红,口中低低的嘟嚷应道:“当然……没有。”也不敢大声,毕竟上次为了早点出去“玩”的某小童子,为了早点凉干茶叶私自将其放于火中烘烤。哪知自己公子对茶要求甚高,即要朝露而采,也要夕阳为晒。自己做的那些个小动作一下子便被明察秋毫的公子知道个清清楚楚,为此还被罚了好几天禁闭,憋闷死他了。此后,他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糊弄皇帝老子问题都不大,若要想糊弄自家公子还得再修炼个几百年才行。
男子见童子一脸憋屈,也不再戏弄,伸手从簸箕中拾起一片翠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想是见惯了自家公子的怪异行径,童子也不作惊讶,瞪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等着男子发话。
眉黛轻挑,唇起微翘,白衣公子欣然一笑,绝色生风。想是那茶叶被童子照料得极好。“再凉半个时辰。”开口定论,神色自若。
童子眼睛一亮,直想着自己难得得到公子夸奖,虽然从始至终白衣人并无任何夸他的话语,但他和公子都待了这么多年了又岂会不知公子此时心情大好?童子一高兴,便更加卖力的凉茶叶去了,脑中还思考着,等会准备好一炷香好好看着,别到时候误了时辰。当然,等凉好了茶叶,自己就可以随心所欲的玩了。
童子一走,白衣男子便掀衣落座于树下石桌,端起茶壶斟好两杯茶水,这才悠悠的冲空气开口道:“七殿下难得光临寒舍,来了又怎不现身?”
“啪啪”的掌声兀自响起,假石之后走出一身紫衣锦袍的温润男子。正是那人口中的南陵国七殿下——南宫瑾。
“白公子师承太虚,不但谋略过人,功力也非常人能及!”南宫瑾也不甚见外,落座于白霏边上的石凳,端起斟好的茶水品尝。
“得殿下赏识乃是在下的荣幸。白霏听凭七殿下安排。”白霏也不起身行礼,也不拱手作鞠,总归是一副顺意懒散的样听候紫衣人的发落。
见白霏不愿多说的直入主题,南宫瑾也仅仅是大度一笑,如玉般的人儿多了几分出尘飘然,递上一封密件,静静的等对方看完之后才道:“此去苍宇,险恶万分,唯有你能胜任。”
收好信纸,白霏面色无惊,纸上之事似乎无足轻重,又似乎早便熟知,“在下这就去准备前往苍宇,只是刺杀苍子羽一事殿下做得太过决断,在下反而认为联姻之事未必能给得了苍宏多少好处。”世上皆认为苍宇寻回前朝公主利于苍宏巩固根基,唯白霏眼中不然,白霏不喜一开始便否定一个陌生人的价值,就如他向来喜欢完全发挥出一个人的全部利用价值一般。
“此事既已交给白公子去办,其中评断自由白公子取决。”他想到的只是直接破坏苍宇巩固根基的打算,杀苍宇长公主,是最直接了断的方式。深知白霏实力,南宫瑾也不再作何怀疑,放心的将全部权利交由白霏手中。
只是接下来眉头一皱,略作愁思,“苍宇现今不足为惧,唯今只有蚩原日益壮大,察尔丹此人狡诈多端,要想拿下……”任谁也看不出,温文无害的偏偏公子居然有如此野心,竟图谋天下。
“察尔丹必得蚩原,此事势不可挡。殿下唯有夺得‘天子令’朝中留得一席之地,放能平定天下。”白霏毫不客气的打断南宫瑾的担忧,在他眼中南宫瑾的忧虑完全放错了重心,天下人皆不知“天子令”已出,然而就在几天前他在江湖中得到了关于‘天子令’现世的确切消息。告知南宫瑾时却并未受到重视。反倒是他私下命人打听‘天子令’下落。
南宫瑾心下无奈,想是自己又惹得这位大公子不高兴了,面上不免笑得更温和了些,“天子令之事若再劳公子费心,本殿下实乃不忍,此事就让我去安排吧。”
“你只管交给我去办就是。”许是知晓了南宫瑾关心自己的本意,白霏也不再气恼,虽是驳回了那人的话,口气却不再强势,“七殿下只需将‘天子令’之事尽可能晚的让其他几位殿下知道便是。至于其他,大可放心。”说完便是眯起眼,昏昏欲睡不欲再多谈的懒散样。
懂了白霏的灭口之意,南宫瑾也不觉那人无情,见白霏已是追客的意思,纵容般的也不作生气,“那便辛苦公子了。”便儒雅的静静离去。
待紫色的身影隐入暮色,白霏才睁开那双荡漾人心的桃花眼,冲冷冷的空气道:“准备马车,即日启程。”
恍惚中一阵清风,黑影领了命片刻不留。溟宸距苍宇京都赤璞需两个月的行程,白霏也不甚担忧,抿了口茶,悠闲之中是执掌天下的胸有成竹。
风之痕
苍宇京都,赤璞,华阳宫偏院。
月色朦胧,华阳宫内却也是一片清冷之色。除了宫外有一批大内侍卫在看守外,宫内并无其他侍候的人。夜色之中的庭院里,唯有一微弱火光在院脚下闪闪烁烁。细听之下,还不时传来一女子哽咽的细小声音。无人得知这个一身下人着装的丫头是如何避开外面的侍卫混到院中。只那哭泣的声音让人心酸不已,再看地上烧得成堆的纸钱,便可猜晓丫头已来多时,想是这院子中的主子离去对她打击甚大。
“好大胆的丫头!”震慑人心的声音打破空寂。丫头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明黄色龙袍气势逼人,正是苍宇皇上。“胆敢在空中私自烧纸祭祀,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丫头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的扑倒在地,冲来人扣了个响头,“皇上饶命。”即便是求饶声音中也难掩哽咽。苍宏良久不作声响,丫头怕得全身颤抖也不敢直视天子。
“你是皇后这儿的丫头?”似乎是疑惑,苍宏收好怒气开口,这丫头似乎是见过。
“回,回皇上,奴婢以前在皇后娘娘这儿当差。现在侍候的主子是玄雅阁的长公主殿下。”话至尾声,苍宏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阴狠一闪而过,而后放低了口气冲丫头回忆道:“寡人想起来了,你可是名唤巧儿?皇后初来王宫之时仅带的那个贴身丫头?”
“正是奴婢。”听人提及身份,巧儿不免悲从中来,一时间放大了胆子道,“奴婢六岁开始追随娘娘,十二岁同娘娘进宫侍候。一直以来多得娘娘疼爱,如今娘娘被奸人残害,奴婢……奴婢……”说到此处,这才想起白日里同公主候在殿外的那幕,皇上对杨贵妃宠爱有加,娘娘之死连二殿下都奈何不了。
心中愤怒再也无法自控,泪流如注,跪爬到天子脚边一个劲的狠磕头道,“求皇上一定要还娘娘一个公道。娘娘是奴婢见过最好的人儿了,平日里有个什么好东西都是处处想着其他几个娘娘,这么好个人儿如今遭贵妃娘娘迫害,贵妃娘娘实乃狼心狗肺……”丫头只记得白日里眼前这位一国天子,一心护着杨贵妃,不忍将凶手绳之以法,如此偏心之举,不得不让跟了娘娘十几年的她愤恨之极。即便是冒了天子尊威,只要能为娘娘讨得公道,她也在所不惜。
“讨回公道?!”苍宏一怒之下,抬脚将丫头踹倒一边,“瞎了你的狗眼!害死皇后之人不正是你在玄雅阁侍候的那主子?”丫头挨了一脚直觉的肚子上一阵剧痛,面色惨白了几分,苍宏这一脚无疑不让她绝望了几分,娘娘被害之时,她同主子可是一直在“靖国寺”呆着的,何况主子那般晶莹剔透的人儿又怎会做出那种歹毒之事?地上的人越发觉得一国天子颠倒是非黑白,如若可以,她恨不得现在便冲到那杨贵妃关押的冷宫替娘娘报仇雪恨,除了那迷惑人心的妖孽。
抬头望向那人,月色之下不免冷笑得过于张狂,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讥讽的望着她道:“你要是真想为皇后报仇,便给寡人睁大了狗眼看清你那玄雅阁主子的真面目。”离去之时还不忘丢给她一个红色的小瓶,说什么等着她的好消息。夜风清冷,让院子里的人顿感阴冷。她心灰意冷,毫无察觉。
独回寝宫,看着通明的寝室,苍宏恐惧稍有好转,自串谋夺位以来,每晚面临着一片漆黑夜不能寐,夜色似乎成了妖魔鬼怪隐藏的最佳角落。时至今日,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遭到报应。只是,现今的他已经是输之不起,他不仅是得到了天下,他还找回了“挚爱之人”,尽管知道让那人回来不会如想象那般简单,只有他做好万全的准备,他便不信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能做何威胁!
他早该察觉的,他应该更早一点发现的,从萧妃自杀的那刻?或者更早一点,幕僚党被盗那刻?那个女子做得滴水不漏,至今还未露出一丝破绽,那是有多么的可怕?可是,他不能再继续沉默了,皇后已死,谁知道下一个死去的人会是谁呢?亲信开始一点一点的被瓦解,朝堂开始一日日的不受控制。四下动荡,他如何还能侥幸的留她一命?
一个时辰前,他一国天子生硬的受下那疼心绝望女子的一巴掌,那人一脸的伤心欲绝,用那双媚眼恶狠狠地望着自己如似诅咒,“苍宏,你竟连自己的孩子都杀,你不是人!”那是一个女人知道真相后所能表达的最大伤害。
他终究是不忍骗她,即便作为阿梦的替身,也让他丝毫放不开手的女子,她不知,自己已不再是孤身一人,再怎么天地不容,也丝毫输之不起。
此生,他如此疯狂,亲近之人都被他亲手埋葬,时至今日,又岂会在乎一个心深似海的“亲侄女”?
始之末
嘉兴皇元康六年,四月初,苍宇封地襄定侯起兵造反,太子苍子墨亲自带兵镇压。
玄雅阁内,丫头又一次恭敬的送走徐太医。神色却未见丝毫好转,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回去照看主子。杨贵妃已死,娘娘也算是大仇得报。自己现在唯一最担心的便是那个娇弱得让人揪心的人儿了。皇上还是不放过公主殿下,天天招她前去奏琴,一奏便是一整天。任是再强硬的身体也不堪如此折腾。公主的那双手现今已是破不成样了,看了直让人觉得揪心的疼。
回到房内,那人喝了药已经熟睡了。替她整理好被子,灭了烛火,这才起身回自己的房中歇息。进了房间,丫头也不点灯,径直走到里屋,为供好的牌位上了炷香。恍惚着记起刚才忘了给主子点香草,这会儿蚊子也多了,主子怕是会睡不好。
才走到房廊,院子里一女子墨发披肩,身上披了件墨色披风正往外而去。巧儿一惊,女子那身形不是主子又是何人?这已不是第一次了,主子因太子殿下忙得昏倒那日便是十分奇怪了。刚巧那之前自己背着主子去为娘娘烧纸,让主子担忧了一番。她十分过意不去,即便当时自己是多么的愤恨杨贵妃,冷静下来一想,又是觉得自己太过鲁莽,若自己真是去为娘娘报了仇,害了杨贵妃,自己顶多是一死,可主子就难免受到牵连。想到那日主子紧张自己的模样,也不想再把遇上皇上之事说出让主子额外担忧,总归是照顾起主子来格外尽心了些,自然发现了杨贵妃惨死的那夜,清瘦的人儿是彻夜未归。
所幸那抹身影并未走出玄雅阁多远,停在了一堆假山之前,假山后立马走出一素衣宫女,冲女子行了一礼,来人正是前不久在华倾宫当差的宫女小菊。巧儿略微疑惑,终究是停住了脚步,隐在一边未作声响。
两人谈话声音甚小,听不大清,只知道那着了披风的女子递给丫头一包药粉,细细的在嘱咐着用法。
苍子羽面色憔悴,伸出来递药的手更是血肉模糊。微微颤抖的递完了药后,也不多说,转身便往回走。
不料身后之人的略微疑惑竟问出声来,“公主最终目的既然是要皇上暴毙,又为何大费周章的对皇后娘娘下药?”小菊说完此话才发觉自己唐突,实在是不像是她平时的为人,思及那位堪称得上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不想竟是问出了自己的心声。
只见那张精致娇小的脸庞上浮现一个堪比寒风的笑容,声音如同恶魔般的震慑人心,她道:“暴毙?我可不会让苍宏死得如此痛快!至于皇后,怪只怪她来错了地方,她若不死,后宫又怎会大乱?!”后宫不乱,苍宏又怎会不好过?
苍子羽并未转身,身后的人儿自是看不到,她那嗜血般憎恨的模样。而她本人也自是不知,不远处,自己的贴身丫头正在那里一脸震惊的注视着她。
夜幕中一女子仓惶着奔回房间,憋得生疼的一双眼睛终于在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决了堤。漆黑之中,痛苦是如此不堪的被夜幕放大,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个人便是自己这几个月来待自己情同姐妹的主子,更不敢相信那些话能如此冰冷的从一个精灵剔透的人儿口中而出。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虚幻,她想麻痹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可是心中如此难忍的疼痛却是如此的真实。事已至此,要她如何不信?
“记得以后你到了玄雅阁那边,对那位主子一定要掏心肝的好!你是我最贴己的丫头,天真烂漫,让你过去照看她我也安心些,子羽她。。她的心太冷了……”
皇后临别时的嘱咐还清晰的在耳边回荡,皇后,那是一个如此好的人儿,终究香消玉损于这黑若泥潭的后宫之中。
“你要是真想为皇后报仇,便给寡人睁大了狗眼看清你那玄雅阁主子的真面目。”
“怪只怪她来错了地方,她若不死,后宫又怎会大乱?!”
黑暗中,女子痛苦的蒙上了双耳,仿佛这样那些冰冷的话语便不会钻进耳朵一样,殊不知声由心生,挡之不及。
“记得以后你到了玄雅阁……子羽她,她的心太冷了。”
仿似顿悟,一片漆黑之中,女子抬头愣愣的看着正前方隐隐可见的牌位,惨痛一笑,开口喃喃:“娘娘,你早就看穿了,是吗……现今您是不是想告诉巧儿,您后悔了呢?那个人何止是心太冷……”
世间之物,凡是期待越高,伤得便越是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