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江南水乡披上了皑皑银装,以至连老绵羊悄悄地从羊棚里溜出来在雪地里散步,也没被农村的牧羊姑娘小孙发觉。
不过,这里头还有另一桩原因:小孙带领着一群牧羊姑娘正忙着在羊棚前面砌墙头、造房子,根本没注意在旁边东转西溜的老绵羊。
小孙她们的干劲真大哪!朔风凛冽,大雪纷纷扬扬地飘着,可是,小孙她们却连棉衣都穿不住,只穿一件鲜红的运动衫,在那里紧张地工作着。
小孙她们在造什么房子呢?老绵羊东瞧瞧,西看看,还是捉摸不透:说是给人住的吗?不像!那房子只一边砌着墙,另一边敞开着,只支着几根柱子。说是给老绵羊住的吧?也不像!那房子又宽又大,水泥地,中间还砌着水槽、食槽。
“小孙,这新房子是给我的吧?”小绵羊看了半天,忍不住问了一句。
“哎哟,老绵羊,大冷天你怎么自个儿跑出来了?当心着凉!”小孙一听老绵羊的声音,抬头一看,这才发觉老绵羊独自溜出来了。
“不冷,不冷。你瞧,我身上穿的‘皮袄’有多厚!”老绵羊笑着说道。它刚说完这话,又紧盯着问小孙道:“你们究竟给谁盖新房子呀?”
“给谁?”小孙故意卖“关子”,说,“给北方‘老乡’呗!”
“什么北方‘老乡’?叫什么名字?”老绵羊又问道。
“过几天,它们就坐火车、汽车来了,到时候你就会认识的。”小孙仍旧没有正面回答。
“它们到这儿来参观?干吗要在这三九严寒的时候来?”老绵羊对什么事情都喜欢打听得详详细细,清清楚楚。
“它们不是来参观,要在南方安家落户,要跟你做邻居呢!”小孙笑着答复老绵羊道,“这些北方‘老乡’住惯北方,不怕冷,只怕热,所以让它们在冬天来南方,容易逐渐适应环境。”
“怪不得你们把这房子造得又大又宽,一边没墙,大概怕热坏这位北方‘老乡’吧?”老绵羊若有所悟地说道。
“不错,不错,这下子倒被你猜到了几分!”小孙亲热地用手拍了拍老绵羊的脑袋瓜,并叫它快回羊棚去。
打这以后,老绵羊几乎每天都要来看看房子造得怎么样,叨念着新邻居什么时候乔迁。
就在新房子刚造好的那天,来了好几辆大卡车。老绵羊喜欢看热闹,一听“嘟嘟”喇叭声,便赶紧跑出来,巴不得早一点看到新邻居——北方‘老乡’是什么样子的。
咦,卡车上没见过有什么北方‘老乡’,只看到一只只长方形的木箱。小孙和姑娘们把木箱都搬下来,等卡车开走,关紧围墙的大门,这才动手开箱。那些木箱一端的木板是活动的,小孙把木板朝上一拉,蓦地,从箱子里蹿出一只什么东西,把在一旁看热闹的老绵羊吓了一大跳!
那东西发狂似的沿着围墙飞奔,忽东忽西,窜南窜北,惊惶地跑了好一阵子,看看无处可逃,这才把步子慢了下来,最后畏缩在新房子的一个角落里。这时,老绵羊才看清它的长相:个子和老绵羊差不多,浑身长着厚而密的栗棕色毛,夹杂着一块块白色的斑点,如嵌着一朵朵洁白的白花似的。它的头颈长,四只脚也又细又长。短尾巴,大耳朵。最醒目的是,它的头上居然长着一对树枝般、又有分叉的角!它正在用乌黑、明亮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呵,原来是一位胆小而又漂亮的新邻居——北方“老乡”。
接着,从一只只木箱中,又放出许多新邻居,它们紧挨在一起,挤在一个屋角,胆怯地望着。老绵羊仔细一瞧,发现有的头上的角有一个分叉,有的有两个分叉,有的甚至有四个分叉,可是也有的居然头上没有角。它们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双耳笔直竖立着,臀毛逆立,不安地用脚跺地。
本来,老绵羊想过去跟新邻居认识认识,亲热亲热,可是看到新邻居如此惊恐,只好先回羊棚休息去。
直到第二天,新邻居才稍微安定了一点。大清早,老绵羊就跑到新房子里拜访新邻居。
新邻居见老绵羊进屋,倒一点也不惊慌,仿佛是旧友重逢似的,用东北口音亲热地说道:“你好呀!老绵羊。你怎么也搬到南方来住啦?”
这下子,可把老绵羊弄糊涂了,不禁自言自语道:“咦,它怎么会认识我的?怎么会叫得出我的名字来呢?它怎么知道我的祖籍也是北方‘老乡’呢?要知道,我听我爷爷说,爷爷听它的爷爷说,我们绵羊的祖宗本来是住在北方,后来才被人们带到南方来住。可是,这位新邻居究竟是谁?我怎么不认识它呢?我从来没见过它呀!……”
新邻居见老绵羊在自言自语,似乎并不认识它,倒也糊涂了,不禁也纳闷起来:“咦,它怎么会不认识我呢?在我的老家——东北长白山、大小兴安岭地区,不是到处都有老绵羊,我们经常在一起散步,一起出去寻找青草,怎么到了南方,它反而不认识我了呢?”
它们相视良久,这才几乎同时问道——
“你怎么会认识我呀?”老绵羊问。
“你怎么不认识我呀?”新邻居问。
它们又相视了好久,这才又几乎同时答道:
“因为在东北也有绵羊呀。”新邻居答。
“因为在南方没见过你呀。”老绵羊答。
既然新邻居认识老绵羊,老绵羊却不认识新邻居,新邻居就主动地自我介绍道:“我浑身点点白斑,犹如朵朵梅花,所以大家都叫我‘梅花鹿’。”
“喔,原来你叫‘梅花鹿’。”老绵羊也解释道,“我的祖籍也是北方。不过,我搬到南方来已经多年,所以我就不认识你了——我爷爷的爷爷,兴许会认识你。”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你对南方一定是很熟悉、很习惯的了。”梅花鹿说道,“我没来之前,听说南方热得像蒸笼一样,再加上又坐火车又坐汽车,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所以昨天刚到,我简直吓得把心都提到喉咙口了!可是,今天仔细看看,南方也是一片冰雪,并没有热得像蒸笼一样哪。”
“眼下是严冬呀!”老绵羊以南方居民的口吻说道,“到了夏天,那就热啰——虽然比蒸笼差一点,但也热得够呛!”
“这么说,南方真的很热。”梅花鹿的眼睛中又射出恐惧的眼光,“大概也正因为南方太热,所以听说我们梅花鹿到了南方,没有一只能活下去的。”
“我看不会的。”老绵羊安慰梅花鹿道,“就拿我来说,我的老祖宗本来也是北方‘老乡’,如今不只是在南方安家落户,而是子孙满堂了。再加小孙她们非常关心你,一定会帮助你在这儿习惯下来,生活下来。”
“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小孙进来了。也许由于梅花鹿对小孙还很不熟悉的缘故,一见小孙进来,害怕地躲在一个角落里,用畏惧的眼光看着她。
可是,梅花鹿们看到小孙跟老绵羊很要好,小孙甚至用梳子梳着老绵羊又长又卷曲的毛。渐渐地,梅花鹿觉得小孙不是那么可怕了。小孙天天给梅花鹿送来又鲜又嫩的青草,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渐渐的,梅花鹿和小孙成了亲密的朋友。
梅花鹿在南方平安地度过了冬天。
当春风吹暖大地,梅花鹿却病了:先是拉稀,接着又是拉不出大便——便秘,然后又是拉稀、便秘。梅花鹿吃不下草,一天天消瘦下去。后来,下颌部分竟肿胀起来,疼得梅花鹿日夜烦躁不安。
“大约是水土不服吧!”老绵羊去看望梅花鹿以后,这么说道。
“不,不是水土不服。”梅花鹿没开口,小孙倒回答了。
小孙不仅是饲养员,而且还是赤脚兽医哩!她放下红“十”字包,开始给梅花鹿看病——经过一个冬天,梅花鹿已经跟小孙很熟悉了,再也不躲避她了。
小孙仔细地检查了梅花鹿的身体,又用显微镜检查了梅花鹿的粪便。结果,在粪便中找到许多虫卵。小孙指着这些虫卵说:“梅花鹿得了‘肝片吸虫病’。”
“什么‘肝片吸虫病’?多陌生的名字!”梅花鹿摇头晃角地说道,“我在北方住了那么多年,也没生过这号病。”
“这病,是一种寄生虫引起的——这寄生虫跑到你的肝脏和胆管里去了。”小孙很有把握地说道。
“乖乖,这还得了!”梅花鹿吓了一跳,连忙说,“这虫子怎么会钻到我的肝脏里去?我吃草时,可没看见过虫子呀!”
梅花鹿的话不错。梅花鹿每天吃的草,都是小孙仔细挑选过的,怎么会有虫子在上面呢?小孙仔细用显微镜检查梅花鹿吃的草料。这一查,可查到了病根——原来,这几天河里刚长出的水花生,又鲜又嫩,小孙连忙采来给梅花鹿吃了。可是,还是这水草上沾着许多眼睛看不见的坏蛋——寄生虫的幼虫,使梅花鹿得病了。
这下子,小孙连忙采取措施,加强草料消毒。另外,又开了许多药片给梅花鹿吃。
没几天,梅花鹿又活蹦乱跳了。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梅花鹿刚适应了南方的草料,可是,还是不适应南方的天气。
在南方,“清明时节雨纷纷”,四月份成天价下雨,空气潮湿得伸手可拧出一把水来。清明过了不久,又开始下黄梅雨。那牛毛细雨纷纷扬扬,不时随风飘进鹿棚,整个墙壁和水泥地上都沾着一层水珠。
梅花鹿过惯东北那干燥的气候,过惯在阳光下、在野外奔跑的生活。可是,在这南方的雨季中,只好乖乖地躲在潮湿的鹿棚里,顶多同老绵羊一起聊聊天。
渐渐地,梅花鹿感到浑身发痒,非常难受。没多久,颈部、头部、耳根、肘后、股内的毛渐渐掉了。漂亮的梅花鹿,变成毛稀稀的秃鹿了。它在北方,可从来没生过这种病哪。
“我看,这又是水土不服哪!”老绵羊见了,又摇头晃脑的说道。
老绵羊的话,又被小孙听见了。仔细检查了梅花鹿的皮肤,哟,找到许许多多的小虫子——疥螨虫。原来,这并不是“水土不服”,而是这种喜欢潮湿的小虫子,寄生在梅花鹿潮湿的皮肤上,使梅花鹿得了癞皮病。
于是,小孙每天往梅花鹿的身上涂药水。有时,还用一盏光线发青的灯,照射梅花鹿。听小孙说,这灯是什么“紫外线灯”,能射出一种叫做“紫外线”的光线,杀死那些小虫虫。没几天,梅花鹿的身上就不痒、不秃了。老绵羊见了,啧啧地夸奖小孙说:“你这赤脚兽医,真有两下子!”
雨季一过,热天来了。火辣辣的太阳,代替了那下个不停的牛毛细雨。
为了使来自冰雪之乡的梅花鹿安全地度过伏天大关,小孙和养鹿小组的姑娘们动脑筋,想办法,开了好多次“诸葛亮会”。
有的姑娘说:“鹿棚顶上的瓦片,要刷一层石灰,这样能反射阳光,降低温度。”
也有的姑娘说:“鹿棚里多开几扇窗,附近多栽树,又通风又荫凉。”
还有的姑娘说:“多给梅花鹿喝水,多吃又鲜又嫩的青草。”
这时,小孙拍了拍老绵羊身上的那件“厚皮袄”,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她说:“大家讲的办法,都很好。我还想了一个办法。我想,老绵羊穿着这件‘厚皮袄’,最怕夏天了,每年夏天,我们总是把老绵羊赶到外边去放牧。野外的青草又鲜又嫩,野外的风凉丝丝的,野外的树荫下怪凉快的。如果我们把梅花鹿从棚里‘解放’出来,像牧羊一样到野外放牧,不就使它更能安全度过天热这一关。”
小孙这一讲,姑娘们立即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有的姑娘说:“梅花鹿的胆子太小了,平常见了个生人进来,都要吓得躲到旮旯里去,田野上到处是人,怎么能到野外去牧鹿?”
也有的姑娘说:“前几天有辆拖拉机开过门口,梅花鹿吓得流出了眼泪。田野上拖拉机来来回回,怎么能到野外去牧鹿?”
还有的姑娘说:“昨天晚上下雷雨,电闪雷鸣,梅花鹿吓得满棚乱窜。到了野外,兴许碰上打雷闪电,它们四处狂奔,叫我们到哪里去寻找?”
小孙没有正面回答姑娘提出的问题,却反问姑娘们:“梅花鹿刚来南方,一见我们就吓得发抖,为什么如今一看见我们进棚,马上跑过来用舌头舐舐我们,围着我们高兴地撒欢呢?”
小孙这一问,给大家很大的启发。姑娘们仔细进行分析:“事物是可以改变的。梅花鹿为什么那么胆小?这是因为它缺乏自卫能力,所以耳朵长得又大又灵敏,眼睛也很敏锐,一遇到风吹草动,就马上撒开四条长腿,迅速逃跑。如果让它逐渐熟悉环境,懂得了人不会伤害它,拖拉机不会吃掉它,电闪雷鸣也不可怕,就能使它适应环境,变胆小为胆大,变圈养为放牧。”
这下子,养鹿小组姑娘们讨论的劲头可大啦。她们七嘴八舌出主意,想出了新点子,闯出了新路子。
没几天,鹿棚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了:
鹿棚居然成了农村的拖拉机棚——这几天拖拉机在收工时,都开进鹿棚,停放在这里;
鹿棚竟然成了农村文艺小分队的排练室——晚上,文艺小分队到这里排练节目,锣鼓喧天,鼓乐齐鸣,歌声飞扬;
最有意思的是,小孙她们把农村的电视机也搬进鹿棚。孩子们天天在鹿棚看电视。甚至连电影放映队也到鹿棚里放电影,人们进进出出,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到放电影时,炮声、枪声不绝,号声、喊声不停。
起初,梅花鹿吓得魂不附体,惊惶失措。渐渐地,开始安静下来。到了后来,居然挤在人群中,和老绵羊一起看起电影来!
深夜了,虽然电影早就结束,观众也都已散去,可是老绵羊仍被梅花鹿挽留在鹿棚里,兴奋地谈论着各种见闻——拖拉机的脚,怎么是圆的?拖拉机的嗓门怎么那样响?人为什么只有两只脚?人穿的衣服为什么有各种颜色?锣鼓好听,还是胡琴好听?电视是怎么回事?电影又是怎么回事?……
梅花鹿终于走出了鹿棚的狭小天地,小孙带领它们以及老绵羊到野外领略江南水乡的美丽风光。这时,梅花鹿才晓得,原来南方的景色是如此秀丽,南方的土壤如此肥沃,南方的物产是如此丰富,南方的气候并没有热得像蒸笼。它们对南方再也不那么恐惧,它们爱上了南方——它们的第二故乡。
由于小孙她们精心照料,梅花鹿平安地度过了炎夏,终于在南方落户了。
第二年春天,老绵羊生下了小羊羔,梅花鹿们也在南方第一次繁殖了新的一代。它们都各自忙于照料儿女,好多天没见面。有一天,当老绵羊带着小羊羔去看望梅花鹿时,它们一见面,都怔住了。
“咦,老绵羊,你身上那件‘厚皮袄’哪里去啦?”梅花鹿问。
“咦,梅花鹿,你头上那树枝般的角哪里去了?”老绵羊问。
“我的那件‘厚皮袄’,贡献给农村了。人们用它纺毛线,织毛毯。而我呢?反正没多久,身上又会长出一件新的‘厚皮袄’来。”老绵羊答道。
“我的那对树枝般的角,也贡献给农村了。这角锯掉以后,我反正还会长出新角来的。”梅花鹿答道。
“你的角是人们锯掉的?这角有什么用?”老绵羊跟梅花鹿做邻居一年多了,可从来不知道人们养鹿是为了锯它的角——老绵羊一直以为,人们养鹿是为了剪下梅花鹿身上那漂亮的“皮袄”哩。
“梅花鹿的嫩角,是很贵重的中药药材,叫做鹿茸。”小孙正走进鹿棚,给梅花鹿检查身体,听见它们的对话,便插进去说道,“鹿茸具有补身体、强筋骨的作用,挖坑道的煤矿工人,出海的老渔民,服用少量鹿茸,就能更好抵御风寒。现在,鹿茸不仅是国内重要的中药药材,而且还是重要的出口物资呢。”
小孙仔细检查了梅花鹿锯角后的伤口,见已愈合,非常高兴。她又抱起母鹿身边的小鹿,拿起奶瓶给小鹿喂奶——姑娘们正在进行人工喂养小鹿的试验,要使这些在南方生下的第一代小鹿更健康、更迅速地成长。
1960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