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是南煜镇这个普通南方小镇中最普通的一个男人,他的经历跟镇上的大多数青年一样,都是年少辍学,外出打工,挣钱补贴家用。云海16岁上就当了工厂学徒,从那时起生活对于他来说就已经固定了——上班下班、一日三餐,没有抱怨,也没有更多的奢求。工厂附近有一所县立中学,不少与云海同龄的青年常会到那里去勾搭女学生。云海也喜欢去那里,但他跟那些人不同,他只去书店看书,从来都没和学生有过交集。
那家书店很小,只有两间房子,由老板娘和她的女儿两个人打理。因为经常去看书,云海慢慢知道了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叫沈静。沈静经常穿着白色的衬衣和素色的裙子,个子不高,容貌算不得出尘绝艳,不过眼睛显得格外明亮。云海喜欢看一些别人都不知道的书,而沈静每次都能快速地给他找出来,想必这小姑娘也是读过这些书的。
屈指算来云海已经在工厂待了半年了,每当看到书里描绘的大城市生活时,他总是禁不住去想像外面的世界,有时还会想自己是不是该出去看一看,哪怕去了之后再狼狈不堪地卷铺盖卷儿回来也行。
某日,云海和厂里的师傅们到县立中学附近的餐馆吃饭——这种聚会每个月都会有一次。云海知道,这些人请的并不是他,他只不过是那些大师傅在讨好领导时不会显得尴尬的陪衬,在他们眼里,他的作用和桌上的饭菜大抵是别无二致的。饭后师傅们和领导相继离开,云海也起身朝宿舍走。县立中学建在半山腰,离闹市区步行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云海哼着新学来的歌儿自顾自地走着。突然一声尖叫传来,云海循声望去,只见沈静骑着单车正向他冲来,双手死死地捏着刹车,焦急地朝他喊了一句:
“刹车失灵了,快让开!”
云海一愣,随即下意识地猛然向一旁闪开,突然他又重新跳回了原地——这是山腰啊,又没有防护栏,万一小姑娘刹不住车掉下去可怎么得了!沈静也愣住了,但哪里有时间去想其他的,车在风的嘶吼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朝着云海疾驰而来,就在单车与云海擦身的瞬间,云海双手发力,硬生生地将沈静从单车上拽了下来,两个人随即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云海和沈静四目相对,异口同声地说,说完又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云海看了看身旁,单车早已不见了踪影,想必是掉到下面去了。他起身去看,沈静跟在他的后面,只见单车横躺在了比公路低大约几米的菜地里。云海见并不是很高,就轻描淡写地对沈静说了句: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你要小心点。”沈静的话语里满是担心。
“嗯!”
云海抓着岩石滑到了下面的菜地,单车看起来已经受损,龙头都弯曲变形了。云海扶起单车,心里寻思既然是菜地,那肯定就有路可走,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果然发现了一条通往公路的小土路,便推着单车向小路的方向走去。小路的坡度有些陡,云海一点一点地向上走着。沈静看他吃力的样子,赶忙朝他跑了过去,两个人一个在前面推,一个在后面推,终于又重新回到了公路上。
沈静感激地看着云海:“谢谢你。”
“没事,不用客气。”云海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车已经不能骑了,在夕阳的余晖下,两个人并肩缓缓地步行在路上。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沈静问他。
“我叫云海。”
“我叫沈静。”
“我知道,我经常到你家看书。”
曲折的山路上,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欢笑声伴随着林间的鸟鸣在渐渐暗下去的天空回荡。他们竟然有那么多相似之外,爱着相同的书籍,爱着相同的歌谣,爱着未曾去过的遥远的远方。唯一不同的是,16岁的云海已经是一名稍有阅历的工人,而15岁的沈静还是一名单纯的初二年级学生。他们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渐渐又被夜色融化了,这段走得极缓慢的路的尽头,喧嚣的灯光正在迎接他们。
“我回家了,你路上小心。”沈静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嗯,再见。”云海对此情此景也多少有些眷恋。
“再见,晚安。”
华灯初上,两个人踏上了两个方向……
PARTTWO愿你以后的人生不必再流着眼泪强行删除谁
阳光透过榕树翠绿的叶子的缝隙洒在云海身上。云海和书店两位女主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暑假里,他和沈静经常会在书店储物间谈论《三重门》里人物的悲喜,谈论席慕蓉的诗歌,一有闲暇云海就会帮着整理书架,帮忙看店。南方的梅雨天气时常来问候书店的屋顶,下雨的时候云海就带着工具爬上房顶修补破损的瓦片,沈静就在屋外伞下静静地看着他,偶尔搭手帮个忙。有时候傍晚他们会在修好的屋顶并排躺着,感受着瓦片上太阳的余热,等待繁星一颗接一颗地点亮在深邃的夜空,看萤火虫成群结队地朝着月亮飞,看街上男人们摇着蒲扇下象棋,看女人们骂骂咧咧地在门洞里哄淘气的孩子睡觉。要是赶上文化队放电影,他们也不用挤进人群,躺着就能美美地看一场电影。
这天傍晚,云海下班后照例从工厂直奔书店。刚一进书店,他就感觉有点不对,平时码放整齐的书籍凌乱地散落在地上,沈阿姨正坐在椅子上小声抽泣,沈静埋着头一本一本地收拾着地上的书。云海赶忙上前帮忙,忙活了很久才帮沈静把书一本一本地摆放整齐了。两个人呆呆地站着,云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才开口说:
“沈阿姨,还没吃饭吧?咱们一起去吃饭吧?”
“云海,你和沈静去吃吧。”沈阿姨的语调中依然带着哭腔。
“妈,还是先吃饭吧。”沈静劝道。
“是啊,沈阿姨一起去吃点吧。”
沈阿姨拗不过两人,于是三个人一起关了店,走进了旁边的一家小餐馆里。饭上来后沈阿姨吃了几口,便叫老板拿了几瓶啤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沈静看着母亲喝酒,眼睛渐渐湿润起来,低着头一声不吭地不停往嘴里扒饭,云海看到她的眼泪正一颗一颗地往碗里滴。沈阿姨渐渐喝得有些醉了,趴在桌上睡了过去。吃完饭,云海结了账,和沈静一起搀扶着沈阿姨回书店。进了店,沈静把母亲扶到了床上,替她脱了鞋子盖上被子,然后退了出来。云海站在门口,见沈静走了过来,正想要说什么,沈静却一把拉起他朝二楼跑。他们上了房顶,并肩而坐,沈静忽然伏在他的肩头嚎啕大哭起来:“我们都搬了这么多城市了,为什么他还是能找得到我们?”
沈静一边说一边身体瑟瑟发抖,天上的云仿佛也被她的哭声惊动了,飘飘洒洒地下起了雨。云海本想脱下自己的衣服替她挡住这冰冷的雨丝,可又怕惊扰到她,只好用手紧紧地抱住她。
“云海,你知道吗?我不敢在妈妈面前哭,我怕她更难过,所以每次都只能躲起来一个人承受痛苦。”
“以后不会了,现在不是有我么?你难过的时候,我会陪着你。”云海坚定地说。
“云海,今天我爸来了,他要跟我妈离婚,我妈不肯他就打我妈,我打不过他。”沈静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她的哭声已经停了,只是还有些哽咽。
“我爸是大学老师,我妈读书的时候爱上了他,可我妈怀上我的时候他又爱上了别的女人,叫我妈把我打掉,我妈不肯,就带着还没出世的我回了老家。有一天他带着那个女人找上门来,要跟我妈离婚,我妈不肯,他就……他就……”说到这里,沈静又哭泣起来。
“他一巴掌把我妈打倒在地上,外婆外公过来阻拦,他连他们也打了。后来我妈就带着我东躲XC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可是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们,无论我们搬到哪里,过不了多久他总能找到我们。他说我妈阻碍了他的幸福。”
“那沈阿姨为什么不肯和他离婚啊?”云海有些不解地问。
“我妈放不下他,我常看到她一个人拿着他们在一起时的照片一边看一边哭。云海,我恨他!我要努力读书,我要让我妈过上好日子。我宁愿我的世界里没有这个爸爸,可是我就是忘不掉他,一想到他我就害怕,怕他再打我妈。”
“他走了吗?”云海鼻子有些酸,心口也有些发堵。
“他说他明天还要过来,他就住在招待所里。云海,我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
“不怕,还有我呢!”云海的双臂不自觉地一紧。
黑暗中,沈姨悄无声息地站在二楼的天窗边,看着房顶上的两个人又流出泪来。
他们就这样坐了好久,雨停了,云海扶着憔悴不堪的沈静回到了屋里,看着她睡下才离开了。云海出了书店直奔宿舍,他打开自己的工具箱,拿起一把扳手,朝招待所走去。招待所很小,他以前来过几次,知道这里就三个房间。他顺着矮墙爬了上去,本来还想找办法搞清楚那个人住哪个房间,结果上去之后才发现,三间房有两间门是打开的,里面空无一人。不用说,那个人肯定是住在房门紧闭的那间里了。他走过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谁啊?”
“送开水的。”
“等一下!”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云海看到了一颗有些谢顶的头,脑门一热,一扳手砸了过去,那人“啊”地一声头一偏,扳手砸在了左肩头,他疼得支撑不住,“咕咚”一声跌坐在了地上。一个有些尖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怎么了?”
云海也不答话,抡起扳手又朝着地上那人的腿砸了一下,然后便毫不犹豫地从窗户跳了下去。他像脱缰的野马,没命地向前跑着,身影逐渐淹没在了夜色之中。
书店里,沈阿姨在昏暗的灯下写下了四个字:同意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