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江宁看起来繁华依旧,其实明眼人都能感觉到不太对劲了,特别是这两个月,倭寇的危害很直观的体现了出来。早先那些很平常的物件已变成了紧俏货,过去几十两就能买到的镜子,现在翻了一倍还要多。
海贸一直有风险,但现在的风险已经大到很多人都不愿承受了,就连苏家都收拢了这方面的生意。当然,朝廷也不是没作为,水军出动过几次,可大海茫茫,总是无功而返。
对于这种情况,高老爷也非常焦虑。虽然江宁表面上还是繁荣的,可各种商品的交易量都在下降,这就连带着税收,也就连带着他的业绩。和历代先朝不同,从太祖时代大明就对商税这一块看的非常重,官员的考核上这一项也会列为重点项目。过去江宁贸易昌盛,对于这一块高老爷不用操心也没问题,但现在,就算他一向是做甩手掌柜的也不由不急了。
可是他再急,也有点干跺脚的意思。上海不归他管,江宁的水军也只负责江面,出不去海。发公函给上海吧,不合适,他又不是知府又不是巡按的。最后他也只有私下写信询问,但那些同他喝过花酒的朋友却只同他打哈哈,绕老绕去说不到正点上。这令高老爷也无法肯定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令有隐情。
他也把这边的情况写给张家了,可张家那边只让他做好自己的事情,说什么只要尽职尽责,圣上自会知道,别的一概不用理会。接到信高老爷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反应了。作为勋贵之家的张家,一直有些骑墙派,或者说是中立派。不管朝中再争什么,他们都不出面,有什么纷争也都装聋作哑。过去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在他来看,朝中的那些争论,有时是极为可笑的,什么某某人纳妾也要拿出来说一说。那是什么事吗?不过是以公器为私用,打击异己罢了。
当然,有时他也想抒发一下书生意气。不过既然他选择了张家,这有些事自也就不能做了。不过随着他在朝中呆的时间越长,这书生意气也就越少了。
可这一次张家的做法令他不满了,他虽没想过做一个千古流芳的大晴天,可也没想在自己治下百姓不得安生。他来的时候,江宁一片繁华,他走的时候,江宁一片萧条,就说这不是他的事,也说不过去啊!何况还有六年一次的大考。
这大考倒不是什么考试,而是考核。每过六年,大明上下的官员都要经历这么一次,对京官来说,这大考还好些,很多问题都是表面文章,只要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而对地方官员,就很实际了,不是把东西弄漂亮就能说的过去的。而这大考就关系升迁调用,做的好了升。不好的降,真差的过分了甚至能剥夺官职。
而现在离大考已只剩不到两年的时间了,高老爷简直无法想象照这个情况发展下去,两年后他会到一个什么评价。面对这种情况,高老爷只有一面请朝廷再派水军围剿,一面弹劾东海水军不作为。但他这两封奏折报上去,什么反应都没有,反而张老爷来了封信训斥了他一番,就连金先生都找他来谈了一下午。
虽然知道金先生必也是接到张家的信,但这还是令高老爷非常郁闷。他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却挨了顿训,这还不说,连自己的师爷都过来说叨了他一番。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手里的这封信。这是他早先的一个同年寄过来的,他们一起中了举,然后又一起去京中赶考,之后又一起落榜。不同的是,他三年后又去考了一次,而这个同年却没有再考,而是直接候补了一个小官。
这些年下来,他中探花娶张氏在京中做官,一路扶摇直上。这个同年却辗转各地,到现在也不过才是一个从七品。早先他同这同年关系不错,但这些年境遇不同,他同这同年已经疏远了。他没想到这个同年会寄这么一封信过来,而这信中的内容更令他心惊。
养敌以自重!
虽然没有明说,可信里,就是这么个意思。
“老爷?”
这突然的声音令高老爷浑身一哆嗦,差点摔倒,他回过神,低喝道:“什么事!”
“……周大人来了。”外面的仆人没想到他会这么严厉,顿了下才回答。高老爷深吸了口气,稳住神,“请他稍等,我立刻就来。”
外面的仆人走了,高老爷看着手中的信,一时犹豫不决。虽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高老爷却知道这信里说的八成是真的,否则堂堂东洋水军,就算不能扫尽倭寇,难道还不能保证海路畅通吗?可如果这是真的,这信里代表的意思就太多了。
这很可能,是一个惊天大案!
怎么办?
如果在十几年前,他初入官场,那一定二话不说立刻挑破,但现在他已经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他非常清楚他很可能挑不破,就像他早先的那两份奏折一样。至于张家,显然也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露头的。难道他就真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万一将来出现大祸,他这不就成了罪人?
一时之间,高老爷也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办法,只有先把信收了,起身去见周判官。两人见面客套了一番,上了茶又分主宾坐下,周判官道:“今日天好,正好没什么事,就来看看大人,没打扰大人办公吧。”
“周兄这么说就外气了,不过……”说到这里高老爷停了一下,周判官道,“不过什么?”
高老爷沉吟着,周判官一直让他有种看不透的感觉。说这人不好吧,却没有什么过分的行为。拿的都是他该拿的,做事情也没有出格过,上上下下打点的都极为妥当,事实上要不是他早先那阵子的试探,他简直要以此人为臂膀了。他给张家去信说过此事,张家只让他与此人保持一般关系即可,别的却没有多说,想来是也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事情。
“不过江宁这段时间实在不太太平啊。”他斟酌着开口道,周判官一怔,“大人为何这么说?”
“周兄又何必装什么糊涂,倭寇猖獗,海贸受阻,我江宁已经开始受影响了,如此下去恐有祸事啊。”他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周判官一眼。
“大人太杞人忧天了。”周判官笑着摇摇头,“倭寇不过是一时的,我东洋水军实力强大,现在不过是还没找到那些倭寇藏于何处,让他们暂时猖獗罢了,怎么,大人不信我的话?”
见高老爷面色不太对,周判官反问道。高老爷心想你这不过是场面话,你自己都不信。不过当然不能这么回答,只是装作有些为难的开口:“倒也不是不信,只是……”
周判官一笑:“其实这事大人真不必操心。”
高老爷一怔,周判官道:“下官斗胆问一句,大人为何做官?”
高老爷再次愣了,这要在外面,场面话根本就不用想,什么为天下苍生黎民社稷,可现在就他与周判官两人,这种话说出来实在没什么意思。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周判官就道:“下官说句实在话,早先读书的时候也是有些抱负的。看史书,想着那些文武名臣,也想像他们一样为社稷为百姓作些事情。但后来下官就知道,那些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却不是我能与之相比的。这官场,实在是太大太深,我在其中实在太不起眼了。”
这话说的高老爷很有些心戚戚然。他想到自己刚中举时与一干同年在酒楼里庆功,那时候他们指点江山何等意气?后来他得了探花跨马游街何等风光?而现在呢?
“现在下官也想明白了,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为百姓做点事,然后顺带发点财,别的,自有那有本事的去操心。”他说着拿出一个盒子,“小小礼物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这是……”高老爷皱着眉,周判官道,“其实大人与我皆为江宁官员,只要管好本地事务就好了。”
高老爷猛的看向他,目光如电,声音已经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来找大人说说话聊聊天,现在话说完了,我也该走了,大人留步、留步。”
他说着起身就走竟没半点停留,高老爷看着手中的盒子面色如水,过了好一会儿他伸手打开,只见里面装满了各色宝石,顿时,他的嘴就抿起来了。
而在此时,远在京城的张氏面色也异常难看,这倒不是她和高老爷夫妻心意相通,而是她刚从张家出来。这几年她的日子基本是顺遂的,高老爷等人刚走的时候,她很有一种海阔天空的感觉,那段日子她也经常往张家跑,可是渐渐的,她就察觉出了不对。张家,其实已经不是那么欢迎她了,起码,不欢迎她经常回去。
虽然有些受打击,但她也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件事。每日或在家教导子女,或出去会友,倒也顺遂。逢年过节,她就带着孩子回侯府,也是一家子喜乐。虽然也有人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但她现在已经明白日子是自己过的,一些面子上的东西实在不必看的太重。就这么一眨眼,就过去了四年多,她基本已与心姐看好了一门亲事,只待与高老爷说了就能定下,静姐也看了几个人选,却不用太急。
今天十五,她本想去上香的,却被张老太太叫了过去,她本以为是说心姐的亲事的,哪知道却是说的高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