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可以下船了。”亲兵弯着腰,恭敬的对蒋王道。
蒋王抬眼看去,就见下面已经铺好了崭新的红地毯,两队士兵持枪而立,旁边更有乐队准备着随时奏乐。这种场面他其实是不陌生的,别说参加国家大礼,就是往日他自己回封地,也要带着几千护卫,几百亲兵,旁边更有跪拜的人群。
“但这不一样!”他在心中对自己说,过去,他只是一个没什么实权的王爷,而现在,他是在走向帝王。
“王爷,时辰差不多了。”他旁边的李永祥开口。他回过神,对着李永祥一揖到底,“本王能有今日之功全靠大人,大人对本王的大恩大德,本王没齿难忘!”
李永祥摇摇头:“王爷何必说这些?我与王爷,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蒋王哈哈大笑:“大人说的对!你我早就是一条船上的!大人也请放心,待本王登上那个位置后,必不会忘了大人的心愿!一定把我大明的旗帜插遍世界各地!”
李永祥摇摇头:“世界太大了,我大明就算人多势众,物资丰饶,也做不到这一点,我只希望王爷莫忘了早先的心愿,不要让我大明舰队永远窝在家中!”
“大人放心,太祖遗训,我是必不敢忘的,舰队,就是要走出去的!”
听他说到这里,李永祥的脸上才有一点笑意。他这么大的年龄了,论官职,已是位极人臣;论权势,说句大不敬的话,在东海舰队中他的话比朝廷圣旨还管用;论财富,他手掌东海舰队,什么样的东西没见过?什么样的宝贝没看过?如果他想,整个大明也再找不到比他更富有的人了。
从一个孤儿,一个小兵,一个过去会同狗争食的人到如今这步,他已经做到了所能做到的一切。如果不参与这次的事,他可以预计自己的未来。继续位极人臣,直到死去。死后,他的子嗣家眷都会得到善待,他自己,甚至有可能上英雄榜!蒋王能给他的,并不会更多。但他还是走了这一步。
他一直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为了一个馒头和一只恶犬厮打的疲惫不堪精疲力尽的时候,一个海军模样的人对他说的那句话:“过来试着上船吧。”
他趴在地上,一边警觉的看着那人,一边飞快的往嘴里塞馒头,即使那馒头沾满了灰尘和泥污,他吃到嘴里早已分不清到底是什么。
“我看你身手利落,也够凶够恨,若是上了船应是会有一些发展的。到时候你就知道,这个世界是很大的。”
说实在话,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后半句是什么意思,但很诡异的,那句话触动了他的心灵。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不断的想什么叫世界很大?世界?会有多大?他看着他容身的破庙,看着那只渐渐被他吃光的死狗,最后终于做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决定:他要去上船!
其实那时候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上船,也不知道当兵需要什么,但什么都是搁不住打听的。他想尽办法,最后终于打听到了在什么地方报名。
他一无所有,也没什么好失去的,明知道自己不够标准,也还是去了。到底是他的幸运还是大明的不幸现在已经很难说清了,那一次海军招的是敢死队,所以对出身来历没有太高的要求,却对胆子够不够大,出手够不够狠有一定要求。而很显然,这两者他都是够标准了。于是,他成了东海舰队的一员,最普通,最没有地位,甚至做的还是最危险的事情的一个小兵。但他已经很满足了,因为这里,竟能吃到白花花的大米饭!
不是糙米,不是陈米,不是放了很久已经发霉的烂米,而是白的新鲜的一端出来就有一股香味的白米饭!一天三大碗,还有各种海产品!后来他知道这其实是最低标准,特别是海产品,这对东海舰队来说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很多老兵那是做梦都想吃些红烧肉的。但那时候他不知道,甚至一直到现在,他最爱吃的还是大米饭配炒花蛤。
一盘用红油炒出来的花哈,再配上白花花的大米饭就是他常吃的饭食,很少人会想到他会这么吃,甚至连他的家人都不能理解。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他吃的第一顿饱饭。在他的记忆里,一直是这么吃,才能吃饱。其实后来再回想,那第一顿的炒花蛤大多是贝克,里面的肉早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而现在,因为他的要求,他的炒花蛤依然是带着贝克的,可每一个都是饱满有肉的。其实有没有肉又有什么关系,到了他这个地步,有什么是没吃过的,什么是没尝过的?大海里,什么没有啊!
他的视线转到外面,在沿着地平线的远方是一片蔚蓝,再往前,还是蓝。这就是大海,一望无际,看不到头,只有在海上,才能让人发觉,世界,原来这么大!
他做了一名海军,在他通过最初的训练被分配上船的时候,他的队长问他们为什么上船。有人说为了吃饱饭,有人说为了养家,有人说想挣点钱,也有人说为了大明,轮到他的时候,他很仔细很认真的想了:“我听说只有上了船才会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
当时他的队长很惊奇的看着他:“你竟然知道太、祖的这句话?”
“这是,太、祖说的?”
“这自然是太、祖他老人家说的,你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虽然他知道太、祖,但那就像玉皇大帝观音菩萨一样,对他来说是天边的人物。但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太、祖原来竟然是这么一个人!
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他分不清,也说不出来,可心中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但从那以后,他开始留意太、祖,打听他的每一件事,然后他才发现原来他竟是那么一个伟大的人!
有人说他这一生没什么遗憾了,可是谁能没有遗憾呢?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同太、祖生在一个朝代,否则,哪怕是做一个小兵呢,他也是幸福的!
是的,在李永祥心中就是这么想的。他现在的官职远远比不上太、祖时期的一个小兵,哪怕那个小兵连太、祖的面都没见过呢。不过任他再有本事也没办法回到过去,所以他只有尽力去做太祖说过的、要求过的话。
他按照太、祖的知兵训练士兵,他按照太、祖语录要求自己。他铲除倭寇,进攻日本,他的舰队一直开到了大西洋上!但是他发现,他只能到这里了,因为他的皇帝是一个完全没有野心没有能力的人,他根本就不像太、祖血脉,什么事都做不了!在最初有这个感觉的时候,他还愧疚不安,但到最后,他则开始觉得这是那位陛下的错了。
怎么可以这样呢?堂堂东海舰队,难道只是守护边疆吗?世界,是那么大啊!
那么大的世界等着他们开阔,那么大的世界等着他们征服,而他们所做的就是通商吗?不、这远远不足!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发现了蒋王,发现了蒋王的野心。他知道,如果没有他蒋王也许永远都不会想到造反谋逆,太、祖定下的规矩实在太严苛了,下面的王爷要谋逆实在太难了。不光是军队上的,还有财力上的。虽然每个王爷都有封地,虽然每个王爷都能生活的很富裕,但那是针对一个家庭,若要经营一支军队,那点钱是远远不够的。
太、祖的确是深谋远虑雄才伟略,可他老人家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他这么一个异类吧!想到自己冥冥中竟和太、祖做了一把对手,他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大人?李大人?”
他回过头,就见蒋王正一脸担心的看着他。这个蒋王有一副好相貌,鼻梁很高,眼眶很深,同时身材高大,如同传说中的太、祖。不由得,他心中又柔和几分:“殿下?”
“大人刚才再想什么?”
“哦,没什么,不过是一些陈年往事。殿下怎么还不下船?”
“我想大人与我一起。”
“荣耀应该只属于殿下。”
“也是大人的。”蒋王真切的看着他,“若没有大人,任何荣耀都不会存在。”
“礼贤下士,有恩必报。这也像极了太祖。”李永祥在心中这么叹了一句,一笑,“既然殿下宽厚,那老朽也就冒昧了。”
“大人请。”
“殿下请!”
蒋王走在前面,李永祥紧随其后,当他们走出船舱时,船上陆上一片欢呼。蒋王笑着举起手,下面的欢呼声更大了,这天津,他们拿下来了!他们已经拥有了一块基地,他相信,随着他们的计划展开,北京,也是指日可待!
李永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威武,心中也是一片欢喜。快了,很快了,当这个人登基,一切就会不一样了,东海舰队必会走的更远更广,虽然他也许看不到了,可只要有这份希望那就一切都值得。
一阵风吹来,夹着冰冷的寒意,李永祥眉头一皱,不知怎地,心中突然有一股不详的感觉。
永宣十一年十月十六日,蒋王率东海舰队打下天津;
永宣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天津港结冰;
永宣十一年十月二十五日,王厚德率军反攻,同日,小败;次日,小败;二十八日,小胜;二十九日,小胜;三十日,小胜!
天气越来越冷,东海舰队生病的人越来越多,虽然他们做了充足的准备,但还是有大批士兵冻伤了手脚,风寒之症蔓延全军。
永宣十一年十一月三日,天津大雪,那是一场据说百年难遇的大雪,大片的雪花棉絮似的从天跌落,只是一夜,地上已有尺厚深雪,李永祥建议撤军,蒋王采纳,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打水仗辽宁铁骑不是对手,对轰大炮,没人能比得上准备已久的东海舰队。但打路仗,比刀枪,辽宁铁骑却极可横扫大明的绝大多数军队。而令李永祥和蒋王都没想到的是,因为天气太冷,他们的很多大炮都不能用了!
这对东海舰队来说绝对是一场噩梦,他们没能来得及施展自己的技术,就被抹了脖子,没能来得及用出大炮,就被射穿了心脏,甚至没能来得及与敌人比拼一把,就因疾病失去了生命。
最后,李永祥是用火药和大炮帮蒋王炸开了一条路:“殿下快走吧,在上海,您还有希望!”
“大人同我一起走!”不管与公与私,蒋王都是想让李永祥同他一起离开的。他知道上海知府、通判都忠于他,在这个时候他们也不能有别的心思了,但李永祥的威望才是无与伦比的,有他在,他们才真的有希望。而在他心中也不希望这个一直帮扶他、贴补他的老人就这么离去。他知道这个老人是想靠他达到自己的目的,但他也是因此才有了那原本不敢想的希望。就算现在这个希望岌岌可危,他也希望这个老人能与他同在。
李永祥摇摇头:“我走不了了,殿下赶快上船吧。”
“大人!”
“殿下是心怀天下的,何必做这女子姿态?快走!”
在他的连番催促下,蒋王终于离开了,李永祥目送他的船只远离,然后笑了起来,他的亲兵疑惑的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发笑,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就是有那么一股子开心。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他早就知道了这个世界有多大,也许知道的还不够大,但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认识。
若是不甘,那就是看的还不够远;
若是满足,那就是已经看到了很多东西。
而无论是不敢还是满足,他这一生都是精彩的。
在这个时候他没有去想蒋王,因为他已经知道蒋王是注定要失败的了,不过他在上海还做了一番布置,这份布置起码能保住蒋王的性命,能保证他去看更远的地方。他不知道,上海已在五天前被攻破了。
这其中周泽辉起了很大的作用。
破城之日,上海一片火海,多数官员举家自焚。
昔日的繁华热闹,至此,终告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