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平乐府有一个年轻人名叫刘赤水,虽然头脑聪明但却爱摆阔气,生活不俭朴。父母双亲早亡,家庭并不是很好。
一天晚上,他被人邀去喝酒,忘记灭烛就出门了。喝了几杯,才想起,连忙赶回家来。只听屋里有人窃窃私语,伏下身子窥看,见一个年轻人搂着个美人儿在床上睡觉。他的住所紧邻着富贵人家的空房子,经常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心里明白是狐狸,也不害怕,进屋子大声呵斥道:“卧榻哪容别人睡觉!”两个人惊慌失措,抱了衣服光身逃跑了。留下一条女人的紫绫裤,腰带上还拴着针线荷包。刘赤水见了大喜,怕狐狸偷回去,就藏在被子里抱着。一会儿,一个蓬头散发的丫环从门缝里钻进来。向刘赤水要裤子。刘赤水笑着要报酬。丫头说送酒来,他不答应;又说送钱来,也不答应。丫环笑着走了,很快又回来说:“大姑娘说:你肯赏脸还她裤子,她就报答给你个大美人。”刘赤水问:“美人是谁?”丫环说:“我们这家姓皮,大姑娘小名八仙;跟她一起睡在你床上的是胡郎;二姑娘叫水仙,嫁给本省富川县丁家小官人;三姑娘叫凤仙,比两个姐姐还要出挑得好,当然不会不合你心意的。”刘赤水怕她说话不算数,要立时等凤仙来。丫环再去请示,回来说:“大姑娘叫传话给你:婚姻大事怎能够匆匆办成?刚才跟凤仙姑娘说了,反挨了她一顿臭骂。只请你宽缓几天等着,我家不是轻易许诺、不守信义的人。”刘赤水把裤子交还了丫头。
过了几天,不见一点音信。傍晚,刘赤水从外面回来,关上房门刚刚坐下,忽然两爿门扇自动打开,有两个人用被子托着一个少女,提着被子四角进来,嚷道:“送新娘子来了!”笑着连人带被放在他床上就走了。刘赤水走近一看,那少女睡得美美的还没醒过来,身上还散发着酒的香气,红扑扑的脸,一副醉美人的模样,真是倾国倾城。刘赤水不禁狂喜,托起她的脚脱下袜子,抱起她的身子解开衣裳。这时少女已稍稍觉醒,睁开眼睛看见刘赤水,身子却动弹不得,只怨恨地说:“八仙这个贱丫头卖了我了!”刘赤水亲高兴拥抱她。少女嫌他肌肤冰凉,就借《诗经·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的诗句,微笑着说:“今夕何夕,见此凉人!”刘赤水也借着原诗接下去答:“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两个人便尽情纵欢了一番。完事之后,少女说:“这丫头不害臊,弄脏了人家的卧床,倒把我拿来换裤子!我非得给她一点厉害尝尝!”从此以后,凤仙没有一个晚上不来,两人你欢我爱,感情很深。
一天,凤仙从袖里取出一枚金驯,说:“这是八仙的东西。”又过了几天,她怀里揣一双绣鞋来,鞋上缴着珠子,绣着金线,手艺精巧无比。她嘱咐刘赤水到外面广为宣扬,刘赤水就拿出去向亲友炫耀。要求观看的人都送钱送酒作礼。从此绣鞋成了奇货可居的希罕玩意。
一天凤仙夜间来,对刘赤水说要告别。刘赤水奇怪地问她怎讲,她答道:“姐姐因为绣鞋的缘故怨恨我,想带全家搬到远方,隔绝我的相好。”刘赤水怕凤仙走。愿意把鞋还给八仙。凤仙说:“不必这样。她正用这方法要挟我,如果还她,就中她计了。”刘赤水问:“你为什么不独自留下?”她说:“父母远离后,一家十多口人都托胡郎照管。我如果不跟了去,恐怕长舌妇要说长道短。”从此。凤仙就不再来。
时间过去了两年,刘赤水深深思念着凤仙。偶然有一回,他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女子骑马缓缓而行,老仆人牵着缰绳,擦肩而过,那女子回过头来,揭开面纱偷看,容貌艳丽非凡。一会儿,一个年轻人随后赶到,故意问:“那女子是什么人呀?好像相当漂亮。”刘赤水赞不绝口,年轻人举手作揖,笑着说:“太过奖了,她就是我的老婆。”刘赤水羞愧不安地向他赔礼,年轻人说:“没关系。不过南阳诸葛三兄弟中,你算是得了诸葛亮,我的老婆又哪里值得你夸奖。”刘赤水不明白他的话。年轻人说:“你不认识那个偷睡你床榻的人了吗?”刘赤水这才明白他就是胡郎。两人一起叙说连襟之谊,互相嘲戏,很是投机。胡郎说:“岳父最近回来了,我们想要前去拜望,你能一起去吗?”刘赤水很高兴,跟着他们一起进了紊山。
紊山山上过去就有城里人来避难盖的房屋。八仙下马,进了屋子。不多久,几个人出来张望,说:“刘官人也来了。”两个女婿进门拜见岳父母。屋中又有一个年轻人先在了,一身穿戴华丽夺目。岳翁说:“这是富川县的丁郎。”三连襟互相作揖各自坐下。一会儿,美酒佳肴交杂着上了桌,大家有说有笑十分融洽。岳翁说:“今天三个女婿都来了,真是济济一堂。又没有外人,不妨把孩子们都叫来,作一个团圆会。”很快三姐妹都出来了。老翁吩咐安设座位,各自靠在自己丈夫身边。八仙见了刘赤水,只是掩着嘴笑;凤仙时不时和八仙取闹;水仙容貌比她俩稍差些,但稳重温和,满座人都在娓娓交谈,只有她端着酒含笑不语。这时座下觥筹交错,屋内芳香袭人,酒喝得非常快活。刘赤水看见床头陈列着各种乐器,就取了一枝玉笛,要为岳父奏曲祝寿。老翁很高兴,叫大家去自取乐器,各自献艺,因而满座的人都踊跃去拿,只有丁郎和凤仙没有动手。八仙说:“丁郎不擅长乐器情有可原,你难道手指蜷曲了伸不直不成?”说着把一面拍板丢到凤仙怀里,凤仙就为满堂的乐器打起了拍子。老翁喜悦地说:“今天一家团圆真是其乐无比!孩儿们都能歌善舞,何不各尽所长。”八仙就站起身来,拉住水仙说:“凤仙从来吝惜金口,不敢劳驾她,我们姐妹俩不妨来一曲《洛神》。”二人载歌载舞才结束,正巧丫环托着金盘端来水果,大家都叫不出名来。老翁说:“这是从柬埔寨带来的,人称‘田婆罗’。”说完就捧起几个送到丁郎面前。凤仙不高兴地说:“对女婿难道用贫富作为爱憎标准吗?”老翁微微一笑,并不接话。八仙说:“阿爹因为丁郎远住外县,所以当他是客罢了。就是论起长幼来,难道凤妹妹独有个拳头大的酸丁女婿就希罕不成人。”凤仙恨恨不语,她除下漂亮的妆束,把拍板递给丫环,唱起吕蒙正未发达时穷途末路的《破窑》一出戏文,边唱边流下了眼泪。一曲唱完,甩着袖子径自走了出去,大家都觉得非常尴尬。八仙说:“这妮子臭脾气还不改!”就去追赶凤仙,却不知凤仙跑到哪儿去了。
刘赤水没脸再坐下去,也告辞回家。到半路上,看见凤仙坐在路边,叫他过去坐在一起。她说:“你一个男子汉,不能为自己妻子争气吗?书中自有黄金屋,希望你好自为之!”又举起脚来说:“匆忙出门,让荆棘把夹鞋都划破了。我给你的绣鞋,带在身边么?”刘赤水拿了出来,凤仙接过换上。刘赤水向她讨破的,凤仙笑着说:“你也太无聊了。几时见到连自己老婆的东西,也要拿来藏在怀里的?你如果爱我,有一样东西可以送给你。”随即拿出一面镜子交给刘赤水说:“想见我,就应当从攻读的书本里找。不然,一辈子都甭想见面。”说完,人就不见了。
刘赤水惆怅地回到家里。取出那面镜子观望,只见凤仙背对着他站在镜中,就像望着一个离开自己百步之外的人。于是想起凤仙的嘱咐,闭门谢客,一心钻在屋里读书。有一天,发现镜里的凤仙突然现出了正面,甜蜜蜜的像是含着笑容。刘赤水更加钟爱她,没有人的时候,总是同她脉脉相对。一个多月后,原先的决心渐渐消退了,出外游玩,常常流连忘返。回得家来再看镜中的形象,已是一脸愁容,像要哭泣的样子。隔天再看。凤仙已同起初一样背他而立了。这才意识到是因为自己荒废学业的缘故。于是他关起门来钻研苦读,日夜不停,过了一个多月,凤仙的镜影又朝外了。从此得到验证:凡是他因事荒废学习,凤仙的镜容就悲伤;一连几天刻苦攻读,镜容就笑吟吟的。于是他从早到晚让镜子高高挂着,像对着崇高的师长。这样过了两年,刘赤水一考就中了举人。他欣喜地说:“如今可以对得起我的凤仙了!”一把揽住镜子打量,见凤仙画眉弯长,微露雪白的牙齿,笑容可掬,好像就在眼前。刘赤水喜爱极了,目不转睛看个没完。忽听镜中人笑着说:“《西厢记》所谓‘影里情郎’、‘画中爱宠’,如今就是了。”刘赤水惊喜地四下张望,只见凤仙已出现在身旁。他紧握住她的手,打听岳父母的近况。凤仙说。“我从同你分手后,还没有回过家呢。我一直隐居在岩洞里,好帮你分担一些劳苦罢了。”
刘赤水到郡里去赴宴,凤仙要求同他一起去,两人同乘一辆车子前往,别人就在对面也看不见凤仙。后来快回家时,凤仙暗下同刘赤水商议,假说她是从郡里娶来的媳妇。这一次回来后,凤仙才出来见客,操持家务。人们都惊异她的美貌,并不知道她是狐类。
刘赤水成了是富川县令的门生,前去拜谒。遇到了丁郎,殷勤地把刘赤水邀到家里,款待十分丰厚。丁郎说:“岳父母最近又搬到别处去了,我的妻子回娘家探亲,就要回来了。我一定写封信去告诉岳父,一同上你家表示祝贺。”刘赤水起初怀疑丁郎也是狐类,等详细了解了他的籍贯族系,才知他是富川县大商人的儿子。当初丁郎黄昏时分从别墅回家,遇到水仙独个儿走着,丁郎看她长得动人,多看了几眼,心中暗生爱意。水仙请求搭坐他的马,丁郎求之不得,将她载到书斋一同居住生活。水仙能从窗缝间进出自如,丁郎才知她是狐仙。水仙说:“你不要对我起疑。我是因为你为人忠厚诚实,所以愿意把终身托付给你。”丁郎很宠爱她,竟然不再娶妻。
刘赤水回家以后,借了有钱人家的宽阔住宅,准备客人吃饭睡觉的地方,清扫得一尘不染。一时苦于没有摆得出来的家什,过了一夜再看,已经陈设一新了。
过了几天,果然有三十多个人,带着彩帛、酒礼上门而来,车马众多,把街道巷口都堵满了。刘赤水出来迎接岳父及丁郎、胡郎,把他们让进客厅,凤仙把岳母和两个姐姐迎入卧室。八仙说:“小妮子如今发达了,不再埋怨媒人了吧。我的金钟和绣鞋还在吗?”凤仙找出来交给她,说:“鞋倒还是那双鞋,只是让很多人看了,看也看破了。”八仙拿着鞋敲打她后背,说:“你把鞋给了刘郎,该打!”说着就把绣鞋扔进火里,祝颂道:“新鞋犹如盛开花朵,旧鞋好比花时已过。珍重爱惜不曾穿着,最多借给月里嫦娥。”水仙也代为祝颂说:“曾经裹护美人金莲,穿出引得多少艳羡。月中嫦娥若得一见,也该爱怜过于纤纤。”凤仙拨弄着火堆按着祝道:“夜夜伴着月宫飞仙,如今弃去断却前缘。还应该得一痕弓弯,好让无数世人看遍。”说着将残灰捏弄在盘中,分作十几堆,看见刘赤水过来,便托着盘子交给他,只见满盘都是绣鞋,跟原先的款式一模一样。八仙急忙闪身过来,一把将盘子推翻在地,地上还留着一两只鞋,她伏身张口便吹,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第二天,丁郎因为归路遥远,同水仙双双先回去了。八仙一个劲儿同凤仙嘻闹,岳翁和胡郎一再催促,到中午她才出闺房,随着大伙儿都离了刘家。当初一行人浩荡而来,随从人马太招摇,看热闹的人层层围观,如临集市。有两个强盗瞅见了美人,不由得心生歹念,便想在车马回去的路上拦劫。这会儿探知到美人已出村外,便跟踪着追去。两下相隔不到一箭之地,盗匪策马极力奔跑,却怎么也赶不上。前行到一处,两旁崖壁夹着小路,马车的速度稍稍放慢下来,这才追了上来。强盗提着刀大声恐吓,随从们都奔逃四散。盗匪跳下马来,打开车帘,却是一个老太太坐在那里。正怀疑错劫了美人的母亲,才向周围寻看,只觉右臂上着了兵器,转眼之间已被捆绑得严严实实,定睛一看,那里是什么崖壁,分明是平乐县的城门。车里的老妇是李进士的母亲,刚从乡下回来。另一个强盗晚来一步,也被砍断了马腿,束手就擒。守城门的军士将他们扭送到太守处,一审讯盗匪就供认了。当时正有两个江洋大盗还未被捉获,盘问下来,正是这两名案犯。
刘赫水在第二年高中了进士,做了大官。凤仙怕惹来无端祸难,没有将这刘赤水高中晋升的消息告诉给家人。夫妇俩人生活得很好。后来刘赤水娶了一个小妾,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刘赤水感到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