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有个贡生姓安名幼舆,为人十分豪爽,重情重义,有一副慈悲心肠。见到弱小总会仗义相助。
一天,舅舅家办丧事,他前去送葬。傍晚回家,路过华山,在山谷里迷了路,心里非常害怕。忽然,他看见一箭地之外有灯光,急忙往那里赶去。刚走几步,忽然看见一个老翁,驼着背,拖着拐杖,在斜路上走得很快。安生停下脚步,正想问路,老翁先发话问他是谁。它生说他迷了路,并且说那边有灯光的地方必是个山村,打算去投宿。老翁说:“那里并不好。幸亏我来了,你跟我走吧,我家的茅屋可以歇息。”
安生非常高兴,跟着老翁走了约有一里路,看见个小村庄。老翁上前拍拍荆条门,一个老婆婆出来,打开门问:“郎君来了吗?”老翁说:“来了。”走到里边,屋子又矮又窄。老翁点上灯,请他坐下,就叫老婆婆随便弄点吃的。又对老婆婆说:“他不是别人,是我的恩人,老太婆你行走不便,可以叫花姑子来斟酒。”一会儿,一个女郎端着酒菜来,站在老身边,含情脉脉地望着安生。安生也凝神对看花姑子,但见她长得水灵亮丽,十分惹人喜爱。老翁回头叫她热酒。内房西角有个煤炉,少女马上进去拨火。安生问老翁:“刚才那位姑娘是你什么人?”老翁说:“我姓章。七十岁了,只有这个女儿。农家人没有丫环仆人,因为你不是外人,所以敢让妻子女儿出来,请不要见笑。”安生问:“女婿家在哪里?”老翁说还没有。安生夸女郎聪明美丽,赞不绝口。老翁说安生夸奖他女儿了。这时,忽听女郎惊叫。惹翁急忙奔进去,原来是酒沸出来着了火。老翁把火弄灭,呵责她说:“这么大的丫头,酒沸得猛,不知道吗?”回过头来,见炉旁有个高粱秸芯扎的囫神紫姑,还没扎成,又训斥说:“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娃娃。”拿来给安生看,说:“贪玩这东西,把酒都热得沸腾了。你还夸奖她,岂不羞死人了!”安生细看那紫姑,有眉有眼还穿着袍服,做得很精致。称赞说:“虽然做的是小孩子的玩具,也看得出她心眼儿聪明。”两人对喝了一阵子,女郎不断来斟酒,甜甜地微笑,一点儿也不羞涩。安生目不转睛盯着她看,动了爱慕之心。忽然听老婆婆呼唤,老翁就进去了。安生看没人,对少女说:“看见你仙女一样的容貌,使我魂都丢了。我想请媒人提亲,怕你家不同意,怎么办?”少女捧起酒壶走向煤炉,默默地像没听见安生的话,问了几次也不回答。安生一点点地捱进内房。少女起身来,满脸严肃的神情,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想干什么?”安生直挺挺跪下哀求,少女夺门欲出。安生猛地起身拦住,一把抱住她热烈地亲吻。少女大惊,不停呼喊,连声音都颤拦了,老翁匆匆进来问,安生放开手出来,惭愧害怕得要死。女郎从容地对父亲说:“酒又沸出来了,不是郎君来,酒壶就烧化了。”安生听女郎这样说,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对她越发感激。安生对花姑子已经着迷,深深地爱上了她。但此时不便向花姑子家人表白。于是假装喝醉了酒,离开了坐位,女郎也走了。老翁给安生铺好被褥,关上门才出去。安生睡不着;天还没亮,就喊起老翁告别。
回到家里,安生马上请好朋友上门去求婚。去了一整天才回来,竟然连住处也没找到。于是,安生叫上仆人备上马,亲自去找。到了那地方,却是绝壁悬崖,根本没有村落;到邻村打听,姓章的人家也极少。安生失望而回,吃不下,睡不着,从此,得了个头昏眼花的病,勉强喝点汤水薄粥,就要呕吐;昏迷中,常呼喊花姑子。家里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只能整夜围在他身边侍候,眼看着病势危险了。
一天夜里,守护的人又困又累,都睡着了,胧胧中,安生觉得有人摇他。略睁开点儿眼,却是花姑子站在床前,立时他的精神大振。他盯着女郎,泪水刷刷地淌下来。女郎低下头笑道:“哎呦!才几天不见,你就成这个样子了。”说着就上了床,坐在安生的腿上,用两手按摩他的太阳穴。安生只觉得有股冰片麝香的奇特香气,扑鼻而来,沁入骨髓。按摩了好一阵,安生忽然觉得满头大汗,渐渐全身都汗淋琳的。花姑子小声说:“屋里人多,我不便住在这里。三天后再来看你。”又从绣花衣袖里拿出许多蒸饼放在床头,就悄捎地走了。半夜,安生消了汗,想吃东西,摸过饼吃起来。也不知里边包的是什么馅儿,只觉得非常甘美,就一气儿吃了三只。又用衣服盖住剩下的饼,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九点钟才醒来,身上轻松得像卸掉了一副重担。
三天后,安生吃光蒸饼,精神倍爽。就打发走家里人,又担心花姑子来进不了门,就偷偷溜出院子,把门闩全都拔开。没过多久花姑子便来了,笑着说:“痴郎君,不谢谢医生吗?”安生高兴极了,抱住她亲热,两人非常恩爱。亲热之后,女郎说:“我冒着危险蒙着羞辱跟你相会,是为报答你的大恩罢了。实在不能跟你结为夫妻,希望你早作打算。”安生沉默了很久,问:“我与你家素不相识,在哪儿有过交情,实在回忆不起来。”少女笑着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安生坚持要求永远相好,少女说:“总是夜里私奔,固然不行;永远绪为夫妻,也不可能。”安生听了,闷闷不乐少女说:“一定要永远在一起,请你明天晚上到我家来。”安生这才转悲为喜,问道:“你家离这儿路途很远,你小脚伶仃的,怎能说来就来呢?”女郎说:“我根本就没回家。东头那聋老婆婆是我的姨妈,为了你,我在她家住到现在,恐怕家里要怀疑责怪了。”安生和少女合盖一条被子,只觉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香气。问她:“你怎么这么香呢?真是太香了,现在我自己都感觉香气扑鼻了。少女说:“我生来就这样,不是用香熏的。”安生更加惊奇。早晨,女郎起身告别。安生担心去时找不到路,女郎约好在路上相候。
傍晚,安生骑马去章家,女郎果然等候着他,两人一块儿来到上次的地方。章老翁和老婆婆欢欢喜喜出来迎接。端上酒莱款待,没有山珍海味,全是各种各样的山野土产,吃过饭,请客人歇息。少女一点儿也不朝安生看,安生很有点疑虑不安。夜已深了,少女才来,说:“父母唠唠叨叨,总不睡下,劳你久等了。”两人缠绵了一整夜,少女对安生说:“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安生吃惊地问她原因,回答说:“我父亲因为小村孤寂,要搬到很远的地方,跟你相好,尽这一夜罢了。”安生舍不得放她走,翻来覆去,悲伤不止。难分难舍之间,天渐渐亮了。突然,老翁闯了进来,骂道:“丫头沾污了我家清白门风,让人羞愧死了。”少女惊慌失色,匆匆跑了出去。老翁也出去了,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安生心惊胆怯,无地自容,偷偷跑回了家。
一连几天,安生都徘徊不定,那心情几乎日子都没法过了。就想夜里去章家,跳过院墙,瞅机会和女郎相会。老翁原说过对他家有恩,即使事情泄露了,想来该不会过分谴责。于是,就乘夜急奔而去,在山中转来转去,迷迷蒙蒙不知到了哪里。他心里害怕,正想找回家的路,忽然看见山谷里隐隐约约有房屋住家;高兴地跑了过去,只见墙高门阔,像是官宦人家,几重大门还没有关闭。安生向看门的打听章家的住处。有个丫环出来,问:“黑夜里,什么人打听章家?”安生说:“章家是我的亲戚,我一时迷失了去他家的路。”丫环说:“你这个男子不用问章家了。这是花姑子的舅母家,花姑子现在就在这里,等我去向她禀告。”进去不一会儿,丫环就出来邀请安生。才走进廊里,花姑子快步出来迎接,对丫环说:“安郎奔波了半宿,想必已经又困又乏,快侍候他歇息。”一会儿,安生和花姑子手拉手进了帐子。安生问:“舅母家怎么没有别人?”女郎说:“舅母到别处去了,留下我替她看家。有幸和你相通,难道不是前世因缘?”但在依偎的时候,安生觉得她身上有股膻腥气,心里怀疑有点不对劲儿。女郎抱住安生的脖颈,猛地用舌头舔他的鼻孔,安生觉得脑子像给什么扎了一下。他吓坏了,急忙要逃跑,身子却像被一条粗绳子捆住了。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失去了知觉。
安生不回家,家里追寻的人把人迹所到之处都找遍了,有人说傍晚在山路上碰见过。家人进山,只见他赤裸裸地死在悬崖下。惊骇诧异,却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把他抬回了家。大家正围着他哭,一个女郎来吊丧,从门外号啕着进来。她抚摸着安生的尸体,按捺着安生的鼻子,眼泪都滴落到鼻孔中,嘴里呼喊:“天哪,天哪!你怎么胡涂到这个地步!”痛哭得声音也嘶哑了,好一阵子才罢。她告诉安生家里人说:“停放七天,不要入殓!”大家不知她是什么人,正要开口询问;少女态度高做,也不施礼,含着眼泪径自往外走。大家挽留她,她头也不回;跟在她身后,转眼就不见她的身影了。众人怀疑她是神仙,虔诚地遵照她的话办了。夜里,少女又来,像头天一样痛哭,到了第七天晚上,安生忽然苏醒过来,翻转身子呻吟。家里人都惊住了。少女进来,和安生相对哭泣。安生举起手,挥了挥叫大家出去。少女拿出一束青草,煎了一升汤,靠近床头喂安生喝下去,顷刻,安生就能说话了。他叹息说:“再一次害死我的是你,再一次救活我的还是你啊!”他向女郎叙述了遇到的情形。女郎说:“这是蛇精冒充我啊。那时你迷路看见的灯光,就是这个东西。”安生问:“你怎么能起死回生呢?莫非是仙人吗?”女郎说:“很早就想说,怕你受惊吓。你还记得五年前,曾在华山路上买下猎人捕获的獐子,把它放了的事吗?”安生说:“是的,有这回事儿。”女郎说:“这獐子就是我的父亲。以前说你对我家有大恩,就为这个缘故。你前两天已托生到西村王主政家。我和父亲到阎王那里告了一状,阎王不发善心,硬要你投生。父亲情愿毁坏道行代替你去死,哀求了七天,才让他抵了你。今天我们还能相见,是幸运罢了。但是,你虽然活了下来,必定落下个麻痹的后遗症;须用蛇血合在酒里喝了,才能除掉这个病。”安生恨得咬牙切齿,却担心没有办法捕捉蛇精。少女说:“这件事情办起来并不难。只是多杀害生命,连累我百年不能升天。蛇洞在老崖里,日落时,可在洞口堆积茅草,放火焚烧,外边用强弓作好防备,就可以擒获这妖精了。”说完,向安生告别:“我不能终生事奉你,实在是悲哀。但为了你,我的道行已损坏了七分,请你怜悯谅解吧。近一个月来,觉得腹中微动,恐怕是有了身孕。是男是女,一年后,会送给你。”说完,流着泪走了。
过了一宿,安生觉得腰部以下全都失去了知觉,抓挠不觉得痛痒。就把少女的话告诉了家里人。家人到山崖去,按照女郎说的,在洞里烧起大火,一条大白蛇冒着火焰冲出洞口,数张弓齐射,把它射死了。火熄进洞,大大小小几百条蛇,全都烧得焦臭。家人回来,用蛇血合酒给安生喝。安生服了三天,两条腿渐渐能够转动,半年后才能下床。
好些年后,安生一个人在山谷中走,突然碰到了章婆婆。章婆婆将一个包裹递交给了安生。安生接过一看,包裹里面包着一个活泼可爱的婴儿。章婆婆笑着对安生说:“这是我女儿为你生的小孩,你保重。”安生正要问花姑子的情况,章婆婆却不见了。安生看了看是男婴,怔了一会儿,便回家了,从此不再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