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河间县有一个教书人姓徐,他在山东谋了一份教书的事儿。年底放假回家过年,在路上碰到一个老汉。老汉诚心诚意邀请徐生到他家去教育他的外甥。在老汉再三的邀请下,徐生答应了,老汉下了马,呈上酬金说:“我们村子离这里不远,只是房宅简陋狭窄,养牲口不方便,请你让仆人把牲口先带回家,我们慢慢散步回去吧!”徐生依了他的话,把行李放在老汉的马上,走了大约三四里路,太阳落山时,才走到他家门口,门上嵌着金钉,安着兽头的门环。完全是世家大族的派头。施老汉叫外甥出来拜见老师。这外甥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老汉说:“我的妹夫蒋南川原来是个指挥使。留下这个小孩,虽然并不迟钝,但是娇生惯养。能受您一个月的精心教诲,一定胜过十年。”不久就摆上了酒席,菜肴丰盛而精美。席上送菜斟酒的人都是丫环女仆。其中一个端壶斟酒的丫环才十五六岁,长得十分精致,眉清目秀非常美丽。徐生心中暗生爱慕之情。酒席过后,施老汉叫丫环安排好床铺,才告辞出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小孩便上学了。徐生刚刚起床,便有丫环来捧着毛巾侍候梳洗,那丫环就是昨天端壶斟酒的,一天三餐,都由她管理照料。到了晚上又来整理床铺,徐生问她:“家中怎么没有男仆呢?”她笑而不答,铺好被子就走了。第二天晚上又来了。徐生用话来挑逗她,她笑笑也不拒绝,便同她亲热起来。丫环告诉徐生说:“我家里没有男人,外面的事情就请施舅帮助办理。我叫爱奴,夫人很尊敬先生,恐怕别人不干净,因此叫我来侍候先生,今后我们行事一定要严格保密,如果被人发觉,我们两人都脸上无光。”一天晚上两人睡在一起,不知不觉就天亮了,被少爷发现了。徐生非常惭愧不安。到晚上爱奴来告诉他,说:“幸而夫人敬重先生,不然就坏事了。少爷进去向夫人一说,夫人忙把他的嘴巴堵住,深怕被别人知道了。只是告诫我不要在书房停得太久。”说完就走了,徐生很感激夫人。但少爷读书很不用心,徐生责备他时,夫人就为儿求情。开始还只是叫爱奴来传话,后来就渐渐亲自出面,隔着窗户对先生讲情,常常说得眼泪直流,但每天晚上又来打听少爷的功课。徐生很不耐烦,恼怒说:“既然放纵儿偷懒,又要儿子学好功课,我没有这么好的脾气,我要求离开这里,你们另请高明吧。”夫人叫丫环来赔不是,徐生才没走。徐生从到蒋家教书以来,常想出去登高散散心,但蒋家经常紧关大门不让出去。一天,徐生醉后心里发烦,问爱奴为什么不让他出去,爱奴说:“没有别的,夫人怕荒废少爷的学业。如果一定要出去,就请等到夜晚,”徐生发怒道:“收了别人几两银子,难道就应当关在屋里憋死吗?叫我夜晚跑到什么地方去呢?我早就感到白吃饭是可耻的,礼金还放在钱袋里啦!”便拿出金子放在桌上,收拾行李要走。夫人从屋里走出来,只是捂着脸抽抽噎噎地哭,叫丫环送回酬金,打开锁送徐生出门,徐生感到门户很狭窄,走了几步,一缕阳光透了进来,原来自已是从一个坟墓中走了来的。茫然四顾,一片荒凉,原来是一座古墓。徐生深感疑惑,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又很感激她们的恩义,便卖掉了夫人送他的酬金,请人给坟墓培上黄土,在坟地四周栽上树木才走。
回家过年后徐生又经过这地方,祭拜以后又重新上路,远远望见施老汉笑着向他招手问候,热情地邀请他,他虽然知道那老头是鬼,但很想打听一下蒋夫人近况,便跟他进了村子,一同打酒喝。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老汉起身交了酒钱。又说:“我家离这不远,我妹妹也正好回娘家来了,希望你能够到我家去做客,敬请不要推辞。”出村几步,又到了一个村落,老汉叩门而入,点起蜡烛接待客人,不一会蒋夫人从里面出来,徐生这时才仔细瞧瞧她,原来是个四十来岁的美貌妇人。她拜谢徐生说:“我这衰落的家族,门庭冷落,承蒙先生施恩于泉下之人,真令人无法报答。”说完就流下泪来,随后喊来爱奴,对徐生说:“这丫环是我所喜爱的人,现在把她送给你,给你在客居里做伴。你如有什么事要办,她会理解你的心思,帮你办好。”徐生非常感谢。过一会,施老汉和夫人都走了,留下爱奴陪他过夜。鸡啼一遍时,施老汉便来催徐生整理行装上路。夫人也来了,嘱咐爱奴好好侍候徐先生,又对徐生说:“此后更须谨守秘密,我们所遇到的事情在人们看来是一种奇特的事,恐怕喜欢播弄是非的人造谣生事。”徐生答应照办并告别了夫人和施老汉,和爱奴共骑一马,赶路而行。到了教书的地方,徐生开了一个单人房间,爱奴和她住在一起,有时客人来了,爱奴也不回避,客人却看不到她。徐生有什么要办的事情,才动念间爱奴就替他办好了。爱奴还会巫术,只要按摩一阵病就好了。
清明节时,徐生回家,路经蒋夫人的墓地,爱奴辞别他要进入坟中,徐生嘱咐她代为向夫人致谢。爱奴答应说:“好的。”一晃就不见了。过几天,徐生回学馆去,刚想去拜谒坟墓,只见爱奴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树下等他,徐生非常高兴,拉着她的手,便一同上路了。徐生终年来往于河间与恩县之间,常常在蒋夫人的坟墓附近与爱奴相聚或分手,但徐生很想带爱奴回家,爱奴却不肯。年终时,徐生辞了恩县的教馆回家,约好明年再来,爱奴送徐生到先前坐过的地方,指着一堆石头说:“这是我的坟墓,夫人出嫁时,我便在夫人身边侍候她,我死后,夫人将我埋在这里。如果你以后从这路过,只要烧一炷香,我们就能相见。”
徐生回家后,非常怀念爱奴,便诚心地到坟上去祝告,但是爱奴却没现身出来。于是他便买了棺材,挖开坟墓,想把爱奴的尸首取回去安葬,以寄托自己的爱恋之情。坟墓开后,他跳进去,只见爱奴脸色和活人一样,衣服虽然腐朽了,皮肤却完好无损;头上的玉饰、金驯都像新制的一样。又看到腰间也缠看好几锭黄金,便把头饰和金锭都卷起放在怀里,把自己的长袍脱下来,盖住爱奴的尸体。把她抱进棺材里面,租了车子运回家来,安放在别的房子里,给她穿上新的绣花衣服,徐生独自睡在棺材旁边,希望能有灵魂感应。忽然爱奴从外面进来,笑着说:“劫坟的强盗原来在这里呀!”徐生非常惊喜地慰问她。爱奴说:“在前些日子我跟着夫人到了东昌,三天后回来一看,坟墓里已没有了尸体,过去蒙你多次相邀,所以不肯跟你回家,是因从小就受夫人的厚恩,不忍心离开她。你现在既把我劫到这里,就请尽快安葬,这就是你对我的最大恩德了。”徐生问道:“有的人死了百多年还可复生,现在你的身体依然完好,何不学人家来个复生呢?”爱奴叹气道:“复生与否是由命数决定的,世间流传的那些灵异的事迹,大半是人们幻想出来的,如希望我恢复生命,也并没有多大的困难,但终究不能像活人一样饮食和生育,所以没有这种必要。”说完便打开棺材钻进里面。爱奴的尸体就立即站起来,亭亭玉立,非常可爱。徐生用手摸了摸她的心窝,冷得像冰雪一样,爱奴还要躺在棺中不肯出来,徐生坚决制止,爱奴说:“我曾蒙以夫人过分的恩宠。主人从异域回来,带回几万两黄金,我偷偷拿了一些,她也没有追问,后来临死时,我又没有亲属,便藏在身上殉葬了。夫人可怜我早夭,又用珍宝装饰入殓。身体所以不曾腐烂,不过是受到金宝之气保护,如果活在人世,那能保持长久呢?你如走要让我留在人世,切记不可强迫我吃喝;吃了东西灵气便要消散,游魂也将消失了。”徐生便修建了一所好房子,和她住在一块,爱奴起居谈笑都和平常人一样,只是不吃不喝,不休息,不见生人。
就这样过了一年,有一次徐生喝得酩酊大醉,他忘记了爱奴曾经的告诫,他拿着没有喝完的残酒要爱奴喝。爱奴不肯,徐生不肯罢手,一不小心残酒滴进了爱奴的口中,爱奴立即倒地而死,片刻之间,身体流出血水。徐生醒来后悔得抱头痛哭,最后隆重地安葬了爱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