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荃:乡间才女
富阳宵井下台门村孙孝贞家系当地大户,经营四厂纸槽和百来亩田地,家境相当富裕。其女兰坡小时候读过《三字经》、《千字文》、《小学集注》,后来又在家塾老师指导下读《女四书》、《烈女传》一类典籍,于古文上颇有几分造诣,诵诗吟句,成为乡间少有的才女。长到十七岁,该找婆家了,经人撮合,孙孝贞有意将兰坡许给富阳街上满舟弄郁家三少爷为妻。郁达夫的母亲陆氏为慎重起见,专门请孙家小姐到家里来玩了一天,她老人家要亲自替在东洋留学的儿子“相亲”了。初步印象还不错:“一位忠厚老实的乡下姑娘,穿的一套印花布衫裤干净而合身,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在脑后,一双明亮的闪烁着诚挚光芒的大眼睛,往下看是一双惹人怜爱的小脚,以及象征着多子的丰满的臀部。谈吐文雅,没有一般乡下人的粗俗气。”陆氏按照自己的审美标准相中了未来的三儿媳妇,多次写信去日本,要郁达夫回家完成婚姻大事……
“是郁家三少爷么?”
富阳宵井孙孝贞家欢欢喜喜地把郁达夫让到了客厅。郁达夫1917年8月初从日本回故乡期间,由母亲做主,与这家的小姐订婚。郁达夫自己并不愿意这门亲事,但考虑到母亲年事已高,为了不让老母伤心,也就勉强应允了。但他还从未见过这位孙家小姐,不知道她品貌如何?孙孝贞知道郁达夫是留学东洋的人,属于“新派”,总不能让他在洞房花烛之夜,才把新娘头上盖着的红布取下来一睹芳颜吧!所以等郁达夫落座后,他和长子伊清交换了一下眼色,当即吩咐道:
“有请小姐——”
郁达夫心里怦怦跳着,不知道上天会赐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来做他的终身伴侣。他希望是赵家小姐那样既温柔又美丽的女人,只是可惜他所钟情的第一个女子已另适他人了,这次回富阳,只偶尔有一次在街上看到她那怀孕后腹部隆起的侧影。这大概也是他年纪轻轻就远离故乡去东洋留学的一个损失吧!不然的话……方自胡思乱想间,随着帘子轻轻一掀,一位旧式的年轻女子从里屋走出来了。她迈着慢慢的步子,面孔清瘦而苍白,下边穿着弦色的布裙,盖着一对缠得小小的足……
郁达夫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看得出来,与母亲的审美标准完全不同的他第一眼就没有“相”中。
“糟糕!”他心里暗暗叫起屈来。在东京见惯了那些红红绿绿的女人之后,他总喜欢那种肥白柔美的女人。这种女人能激起他的欲望,引起他内部热火的燃烧。
“小妹属鸡,今年正好十七岁,比三少爷小一岁呢。”
孙伊清在一旁说道,显然有打破沉默的僵局的意思。然后孙氏父子又互相丢了一个眼色,就起身离座,到外面院子里去了。客厅里只剩下用一根红线硬牵在了一起的郁达夫和孙家小姐。郁达夫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了,只好明知故问地敷衍道:
“敢问小姐芳名?……”
“名兰坡,字潜娓。”
孙氏小姐轻声答道,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层红晕。
“不知出自何典?”
“诗小雅采绿:‘终朝采兰,不盈一裙。’又诗曰‘好人娓娓’。”郁达夫听到这一番解释,不觉有些惊异了:原来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小姐,竟是一位乡间少有的才女!虽无脂粉香,却有书香气。自古“惺惺惜惺惺”,刚一瞥时产生的那种有些失望甚至于有些厌恶的心情冲淡了,在他心底深处,竟有点对这位才女起了爱惜和尊敬之意。当下他像吟诗一般,笑着说道:
“坡上生蓼蓝,好貌如娓娓。”
“岂敢如此相比,”孙小姐态度端庄地说道。“取字潜娓,并非金屋藏娇,仅取其安舒之意耳。三少爷不闻尔雅释训曰:‘恹恹,娓娓,安也’乎?”
郁达夫点点头。“愿赠君一名号,未知可否?”
“妾已属君,自然无所不可。”
想了一想,郁达夫说:“孙——荃……如何?”
“荃?”
“此字出自楚词。荃,与荪同,似石菖蒲而叶无脊。盖亦香草,且与汝孙姓相谐复,故以喻君。” 、
孙小姐颔首接受了。她从此有了一个郁达夫给取的名氏:孙荃。孙家之香草的意思。后来郁达夫还做有《赠名》诗一首寄孙荃,是这样写的:
赠君名号报君知,两字兰荃出楚辞。
别有伤心深意在,离人芳草最相思。
孙氏父子听他们两人谈得投机,笑逐颜开地走了进来,殷勤招待这位留学东洋的佳婿,又是龙井又是香片。郁达夫端起茶杯来轻轻啜了一口。不知怎的,他忽然又觉得了一点淡淡的苦味,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
这次见面(俗云“相亲”)之后,郁达夫平空又添了许多烦恼,他又陷进一种难以两全的矛盾之中了。这矛盾来自两个方面:首先,他是留学日本,崇拜维新的人,却又屈从旧式的包办婚姻,婚姻非自主,母命又难违;其次,就孙家小姐本人来说,荆钗布裙,貌虽不扬,然吐属风流,亦有可取之处……
带着这种矛盾的心情,郁达夫第二天就离开了富阳,启程回日本。
他在日本一住就是两、三年,没有再回家。这门亲事把他难住了。每当想起孙家小姐时,他的心里总是矛盾得很。孙荃的才学和对他的一片深情,使他钦佩和感动,他有时甚至有意把她理想化了。“未嫁罗敷别有情”,“瘦似南朝李易安”,就是他想象中的孙荃:兼有罗敷之美和李清照的文才。这样一个女子当然是他理想中的伴侣。对这样的伴侣,他当然是十分想念的呀!……
夜月明。郁达夫梦醒时刚打三更。洁白的月光从窗缝内斜射到帐上。他以为是天已经亮了,拥被起坐,又揉了揉眼睛,才知道是为嫦娥所弄。呆坐在床上,回味着刚才做的那个美梦。梦中的荃君兼有罗敷之美和李清照之文才。
他骤然欢喜起来,靠在枕上写了这样一首诗:
月圆似笑人离别,睡好无妨夜冷凉。
窗外素娥窗内客,分明各自梦巫阳。
然而不一会儿,他的兴致就减去了一大半。他想起了真正的、现实中的孙荃并不是他诗中所形容的这个样子。那些诗并非在描摹孙荃本身,主要是为了安慰自己,欺骗自己罢了……
清瘦的脸,下身穿着布裙,露出一双小小的足。
啊,这才是孙家小姐哪!而这样一位旧式女子,却注定要成为郁文郁达夫的妻子。
他不愿接受这样的命运。他又不能拒绝这样的安排。
怎么办呢?无计可施,他只好采取拖延的办法:
“此身未许缘亲老,请守清闺再五年。”——他在《奉赠》诗中对孙荃这样说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他打算在异国长久蛰住,即使寒假、暑假也不回去,以此作为对旧式婚约的反抗。
然而孙家对这门亲事却热心得很,一再催促郁母令其归国完婚。郁达夫在母亲和孙家的一再催促下,1920年暑假,不得不乘船回国履行结婚的手续。
“弟之未婚妻,本非弟择定者,离婚又不能,延宕过去,又不得不被人家来催,是以弟不得已允于今年暑假归国,简略完姻。”——他这样写信向长兄郁曼陀表白说。
孙家对亲事十分看重,本拟按照旧习大事铺张一番。郁母也有这个意思。但郁达夫提出了若干条件,非要孙家答应不可:
“一切均从节省,拜堂等事,均不执行,花轿鼓手,亦不用。家中只定酒五席,分二夜办。用迎送小轿进出。所谓送洞房点花烛之类一概取消。”
“这,未免……”孙伊清面有难色了。他是作为女家的“全权代表”来和郁母和达夫商量婚礼的。
郁母使了一个眼色,示意郁达夫不要如此无理。但郁达夫的态度却坚决得很,他断然说道:
“以上条件若不允许,文宁可负拒婚之责。”
孙伊清想了一想,只好让步了。他对郁达夫和郁母说:
“不鸣锣擂鼓作空排仗,亦好……”
阴历六月九日。将晚的时候,一乘小轿把孙家小姐抬到了郁家。那是坐落在富阳县城关下街通往江边的一条石板路小弄里,三开间的破旧木屋有着矮矮的阁楼。小小的庭院里有一棵柚子树(当地话叫香PAO树),还有几棵藿香,它的叶子发出类似薄荷的清凉的香味……
小轿慢慢抬进了庭院。新娘子提了一双缠得小小的足,走出了轿子。
没有举行结婚的种种仪式。没有证婚的媒人。没有请亲朋来喝酒。没有点一对蜡烛,放几声花炮。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只有郁达夫的母亲陪新娶过来的三儿媳吃了一顿晚饭。
“多少吃一点吧。”郁母劝道。
“……”孙荃没有说话。她正在患疟疾,身上一阵冷一阵烧,勉强咽了几口,就一个人摸到楼上郁达夫的房里去睡了……
夜色浓浓的了,暑热却未曾消退。
郁达夫搬出一张竹椅坐在庭院里,吃着藿香叶泡的绿茶。心事重重,一点也没有“新郎官”的那种高兴愉快的样子。
“自古以来,人们都把‘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看作是人生的最大幸福。可是我呢?两次考试落榜,今宵新婚却又感不到一点儿乐趣……啊啊,我真是一个不幸者哪!”
他翻来覆去地这么想。又时不时地抬头望一望柚子树和藿香树。它们又都沉默无语。
“咯咯!…”有谁沉重地咳了一声。
郁达夫回头一看,原来是母亲。她老人家慢慢走到儿子跟前来,问道:
“阿官,你还不去睡么?”
“我想再消消凉,娘。”郁达夫回答道。
母亲深深叹了一口气。“唉!——看得出来,你对这门亲事不如意。只是我们家的境遇每况愈下,仅靠着祖传的几亩薄田收入勉为度日。能娶上孙家小姐也算是你的福了,阿官,你要知足才好!”
郁达夫默然良久。忽又浮出一个苦笑,对母亲说道:
“母亲还摆炒货摊么?孙氏能做书,儿欲置之家中,为母亲做一书记。”
“我么?……”母亲嘴里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就不再言语了。老人家在昏黑的夜里,用手慢慢地数着挂在胸前的一串佛珠,好像在向苍天祷告着什么。
万籁俱寂。藿香的叶子发出清凉的香味,类似薄荷。
母亲忽然想起了一个久远的故事。“阿官,你还记得我们家的阁楼上,住过一条一、二丈长的大蟒蛇么?阿太(郁达夫祖母)把它当作家神看待的,谁也不许动它一下。可那时你小,又顽皮,因为你属猴,阿太就说你像个小猢猴,跳上跳下老想找出那条大蟒蛇来看个究竟。阿太说因此就冒犯了蛇神,以后它再也没有出现了,我们家也就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哈哈哈!”郁达夫听后笑起来了,母亲讲的这个故事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不禁又看了看那矮矮的阁楼。是的,那条大蟒蛇早已不见了,现在在阁楼上睡的,是刚刚迎娶过来的新娘子,今天晚上是他新婚的第一夜……
一想到新婚的第一夜,郁达夫又不禁感到惭愧起来,因为孙荃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清白的处女,而他的童贞早已破了。这么一想,他就觉得自己今晚上阁楼去睡简直是一个罪过。
一直挨到夜半时分,郁达夫才拿了一枝蜡烛,走上阁楼自己的屋里,此即所谓“洞房”也者。孙荃只穿了一件白纺绸的单衫,在暗黑中朝床里睡着,外面罩着深蓝夏布纹帐。郁达夫怀着又怜惜又惭愧的心情快步走到床前,撩起了帐子。看着那卧着的单薄的女人形体,郁达夫心里暗暗想道:
“这就是我的女人了——啊啊,我的不爱而又不能不爱的女人!……”
听见郁达夫上床的声音,孙荃转过来默默地对郁达夫看了一眼。蜡烛的火焰,透过薄薄的夏布蚊帐,照着她那憔悴的面容,泪汪汪的两眼,颤动的小小的嘴唇……
这个小小的嘴唇终于启开来了:
“给你的——”她轻声地说。
郁达夫从孙荃手中接过来一个小小的钻石戒指。这是她给丈夫的结婚礼物。照旧式的说法,就是一个“信物”。
“妾不负君,今后唯望你谨慎为人才是。”孙荃又低声说道。似乎她已感觉到郁达夫的心别有所望。
“荃君……”
郁达夫吹灭了蜡烛。
大概毕竟是新婚燕尔的缘故吧,又加之孙荃十分柔顺体贴,所以郁达夫倒也过了几天快乐的日子。闲来无事,夫妇俩赋诗唱和,互慰互娱,竟也相安无事。
怀着古代闺中少妇那样的情怀,孙荃写了一首:
深闺静坐觉魂销,梅影横窗气寂寥。
无奈长夜孤梦冷,书灯空照可怜宵。
“献丑了,献丑了!”她把写好的诗请郁达夫修改。
郁达夫接过来看了一遍,笑着说:“我也有两首呢!”接着便吟了起来:
梦来啼笑醒来羞,红似相思绿似愁。
中酒情怀春作恶,落花庭院月如钩。
妙年碧玉瓜初破,子夜铜屏影欲流。
懒卷珠帘听燕语,呢他风度太温柔。
豆蔻花开碧树枝,可怜春浅费相思。
柳梢月暗猜来约,笼里鸡鸣是去时。
锦样文章怀宋玉,梦中鸾凤恼西施。
明知此乐人人有,总觉人家事最奇。
就这样,在穷乡僻壤生长的孙荃,自幼不曾进过学校,也不曾呼吸通都大邑的空气,提了一双纤细缠小了的足,抱了一箱家塾里念过的《列女传》、女四书等旧籍,来到了郁家,成为郁达夫的妻子。女人的娇媚是如何装作?她不知道;时样的衣裳是如何剪裁?她无从知晓。她只奉了柔顺两字,做了自己行动的规范。自然这不能使追求新思想的郁达夫感到满意。
新婚未几,郁达夫又患疟疾。斗室呻吟,百忧俱集。他决定带病离开空气沉浊的故乡。将行的前夜,他在朋友家里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后像挺尸似地睡在床上。孙荃呆呆地坐在灯下,黄灰色的光射在她的脸上,本来是灰白的面色似乎更加暗淡了,竞看不到年轻女子脸上常有的那种丰润的光彩。只是在发髻里塞了两片藿香叶,那是用它的香气来驱除汗味儿的。郁达夫简直没有什么话好对她说的,她自然也不说什么。
阁楼上放着发霉的缠着蛛丝的东西。灶间里有煎药和柴草的味儿。母亲喝了两杯酒,又在骂人和抱怨她自己了……
就这样呆呆地枯坐了一夜,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郁达夫将要上船的时候止,孙荃也没有横到丈夫床边来睡一会儿,也没有讲一句话。她是一个柔弱的习惯于顺从的女子,她那柔顺的性格,正是她一生吃苦的根源!
天亮了。母亲来催郁达夫起身:
“阿官,轮船已到了鹿山脚下了!”
郁达夫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匆匆梳洗完毕,就硬了硬心肠,离开了家门。没走出几步,又禁不住回头看了看,只见孙荃正倚在门槛上,眼睛里涌着两泓清泪。郁达夫的心碎了,这时只要孙荃挽留他,哪怕是说上一两句话,他也许就不走了。然而孙荃却又把头朝天上抬了一抬,好像是在探看天气的样子。
“今天天气好。阿官,一路当心啊!”母亲从后面赶出来大声嘱咐道。她奇怪这位新娶的儿媳见丈夫出远门,怎么一句送别之类的话也不说,心里微微产生了不满的情绪。以后婆媳不合,这时就种下了一个缘由。
郁达夫什么也不再想了,他大步朝码头走去。一边嘴里轻声念着Housman的A Shropshire Lad里的诗句:
Come You home a hero
or come not home at all,
(汝当衣锦归,否则永莫回)
从此一别,郁达夫同新婚的妻子孙荃远隔了整整两年。
二 东洋魔女
报国无门,婚姻又不如意,郁达夫心里真是苦闷极了。实在无法排遣,有一段时间他只好沉湎于红灯绿酒之中,藉此来麻醉自己那痛苦和绝望的心灵。
他和好几个日本女子有过交往。在名古屋八高读书时,最初结识了后藤隆子。1919年2月他陪同浙江省教育考察团参观名古屋各中、小学,曾宿大松旅舍,又结识了一位叫筿田梅野的侍女,并与之往返数月之久。“侬未成名君未嫁,伤心苦语感罗生”、“金钗合有重逢日,留取冰心镇玉壶”,就是他当时留别筿田梅野的诗句。以后又结识了一位京都旅舍的侍女,叫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