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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编集还应列外篇”(2)

巴东一家饭店的老板娘,自告奋勇为赵廉介绍了一位胖得有致的“饭店西施”。这位饭店西施当时和郁达夫见了面,虽然只是含情脉脉地没有说什么话,然而郁达夫却认为“这个女孩子倒不错,身体也相当结实”。似乎只要女方无问题,他也就同意了。可是,不知为什么,竟是消息杳然。以后某君又给他介绍了一位年已三十多岁,曾受过荷兰教育,身世也算清白的李小姐。说也奇怪,这位李小姐和郁达夫两个人初次见面之后,彼此不仅“心心相印”,而且还打破了巴东的婚俗,没有先“交换戒指”,即由郁达夫相偕至一酒楼会餐。席间两情融洽,事后也没有非议。看情形,似乎这次可望成功了。然而,不知怎的,又是消息杳然。又过了一些日子,郁达夫去巴东班让,没有两天,回来便突然宣布订婚了。问他对象如何?他说是一个叫吴元湖的朋友介绍的,自己都没有怎样留意看,只知道女方是贫寒出身,广东人,讲印尼话,能料理家务……

这位新夫人就是何丽有小姐。她原名何如转,1921年出生在广东台山县江联区东碧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里。长到十岁那年,由于生活穷困,父亲不得不忍痛把她送给一户姓陈的人家,改名叫陈莲有。随后陈家把莲有带至印尼,她成人后在一家饼干厂做工。用现在的说法,她出生农民,本人成分是工人。

和郁达夫结婚时,她年仅二十岁,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只能说广东台山方言和印尼语。于容貌嘛,绝对不能算漂亮。这是一个浑浑噩噩一无所知的年轻娘惹,郁达夫在众人面前经常称她为“婆陶”(马来话,意思是“傻瓜”)。由于其生父姓何,又兼之长得欠美丽,故而郁达夫又给她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叫何丽有——“何丽之有”的意思。

他们是1943年9月15日在巴东结婚的。其时按虚岁计算,郁达夫已四十有八。不过在他自拟的结婚证书上,为了不至于显得和女方相差过于悬殊,他把自己的年龄整整减去了八岁。当时的结婚证书上是这样写的:

赵廉,原籍福建,年四十岁,男。

何丽有,原籍广东,年二十岁,女。

右二人于昭和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在巴东结婚。因在战时,一切从简,此证。

证婚人:吴顺通。

介绍人:戚汝昌、吴元湖。

昭和十八年九月十五日。

郁达夫把结婚证书拟好后,交给巴东教育界的一位朋友张紫薇,请他找人誊写一式两份,在结婚宴会开始前由张紫薇当众宣布,并将结婚证书交给新郎新娘各一份,此外不再举行什么结婚仪式。这个张紫薇,是当地极少数知道赵廉就是郁达夫的人中的一个,这次结婚也全仗他大力张罗、提调。结婚的地点选在巴东盆洛街荣生旅馆,这是他出的一个主意。原来,这家旅馆本是张紫薇的两位朋友合伙开的,因为营业发达,生意兴隆,他们恐怕日本人闻着香味儿硬要来“拚股”,所以张紫薇建议由郁达夫加入虚股,作为三人合伙。这样,一来可以借通译赵廉的“威名”使旅馆免遭日本商人侵吞,二来又可以使郁达夫除赵豫记酒厂老板外,又增加了一个荣生旅馆老板的头衔。郁达夫之所以常到巴东来玩玩,就是基于这个原因,这样做无形之中又使他多了一块掩护的盾牌。荣生旅馆的大老板和当地一位娘惹(侨生的少女)结婚,自然是轰动全城的一件大喜事啦,那些侨界首脑和社会名流都前来贺喜。旅馆中的特等大客房,门楣上扎着大红彩结,用鲜花扎出“结婚”两个汉字。整个房间,各处摆满花篮,插遍鲜花,作为赵廉赵老板的新房。外面车水马龙,室内高朋满座。然而郁达夫是在“伤感”和“被迫”的情况下结婚的,在洞房花烛之夜,他好像若无其事似的,和往常一样做“方城之战”的游戏(打麻将牌)。朋友们不忍看何丽有小姐空房独守,便催他进房。郁达夫进入洞房后,破例地饮了几杯酒。红烛的喜焰映照着何丽有:一个楚楚佳人,健健硕硕的身子,看上去倒还不错。酒力加上情热,使郁达夫的脸上呈现出赭红,身上也微微出汗了。他轻轻地放下了酒杯。一种怀旧感新的情绪涌上心头,微醺乘兴,写了4首七律。他在诗中自比张仙、庾信、苏武、范蠡,把何丽有比为罗敷、西施。鸾凤相结于乱世,洞房三进于中年,居巴东而思西湖,羁海上而念情于故乡;不为身谋,思定十州,弯弓拔剑,誓洗恩仇。无论是言情还是言志,郁达夫的这四首标为《无题》的七律都堪称佳作:

洞房红烛礼张仙,碧玉风情胜小怜,

惜别文通犹有恨,哀时庾信岂忘年?

催妆何必题中馈,编集还应列外篇。

一自苏卿羁海上,鸾胶原易续心弦。

玉镜台边笑老奴,何年归去长西湖?

都因世乱飘鸾凤,岂为行迟泥鹧鸪。

故国三千来满子,瓜期二八聘罗敷。

从今好敛风云笔。试写滕王蛱蝶图。

赘秦原不为身谋,揽辔犹思定十州。

谁信风流张敞笔,曾鸣悲愤谢翱楼。

弯弓有待山南虎,拔剑宁惭带上钩。

何日西施随范蠡,五湖烟水洗恩仇。

老去看花意尚勤,巴东景物似湖渍。

酒从雨月庄中贳,香爱观音殿里薰。

水调歌头初按拍,摩诃池上却逢君。

年年记取清秋节,双桨临风接紫云。

郁达夫自己尤其喜欢“拔剑宁惭带上钩”句。他把这四首律诗的原稿交给张紫薇保存,并且对他坦露心迹说:

“现在帮他们点忙不要紧,赘秦原不为身谋——并非为自己吃饭。揽辔犹思定十州——还想安天下呢!”

因为这是郁达夫的第三次结婚,所以他在诗中又戏称“编集还应列外篇”。虽说这带有一些开玩笑的意味,他实在也并没有怎么看重这门亲事,但一个饱经忧患的中年人,遇着一个纯洁的年华双十的妙龄女郎,而这个女郎又非常爱他,他又怎么不动心呢?何丽有同郁达夫的结合,犹如春日的晨风吹进了已大半陈旧的空房,给郁达夫正在衰竭的躯体里注进了青春的活力。在新婚的第二天,朋友们去贺喜的很多。经过了“新婚之夜”的郁达夫,心情显然好一些了,他又犯了“暴露狂”的毛病,毫无保留地笑着说:

“想不到她还是处女,……为了是处女,诗中的‘瓜期二八’之下,应改为‘破罗敷’了。”

“哈哈哈!……”朋友们都大笑起来。何丽有莫名其妙地瞧着他们。她是根本不懂中国旧诗的,不知道一字之改,奥妙无穷,因此自然也就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发笑的原因。不过她能感觉到这笑对她并无任何恶意,所以也就坦然了。她脸上并没有通常情况下新婚少妇常有的那种羞答答的表情,倒是很大方地笑了一笑。

在结婚之后,郁达夫对何丽有的生活很是关切。平日对她的一切享受,都无所吝惜地尽量满足。赵公馆里雇用的娘姨就有三个之多。他们夫妇日常无论是访友、聚餐、旅行、玩乐,都是形影不离的。何丽有结婚不久便怀孕了,这更引起郁达夫的关切和爱护。然而,对于丈夫的真实身份,她却从不知晓,她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怀疑的念头都没有产生过。

有一次,郁达夫问何丽有:“你看我究竟是做什么的?”

何丽有望一望丈夫的书摊,说:“我看你呀,我看你是一个‘都岗八杂’(马来语,读书匠之意),哈哈……”

他们夫妇日常生活中的种种趣事,郁达夫经常在朋友们面前播讲。这,自然又是郁达夫一向爱好“自我暴露”的缘故。他有时直率得近乎天真。

“这东西还会吃醋!哈哈……”有一天郁达夫去巴东,对友人张紫薇先生说。

“怎么?”张紫薇不解地问道。

“真糟糕!Star来我家,我那个女人不准她进门。”Star本是一家美容所的招牌,人们又喜欢把它用作美容所女主人的代名词。她是一位知书识理、能说会道的漂亮女人。

“Star怎么办呢?”

“她同Star说:‘不在家,你要找他干什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Star没有进门就走了。哈哈哈哈,真有趣。”

“那你怎么知道呢?”

“后来Star对我说起,我才知道。”

“你回去骂她吗?”

“我同她说:‘人家来看我们,我们要客客气气地招待人家。像你这样,人家会见笑的。’她说:‘她是什么人?笑由她去笑,我是不让她进门哩!’我也只有笑了。”

听到这里,大家不免又狂笑一阵。

总之,郁达夫的婚后生活,还是很有趣味的。这些趣味是那个年轻的“傻瓜”太太给予他的,带有朴实、原始、纯洁的性质。每当“都岗八杂”的丈夫在看书、写字或沉思的时候,何丽有从不去打扰,甚至连走路都蹑手蹑脚的,让郁达夫在静谧的环境里做他喜欢做的事情。有客人来时,何丽有总是有礼貌地送上茶水,大概只有对Star是唯一的例外。为了便于郁达夫和朋友谈话,她往往主动回避,有时还跑到屋外去“放哨”……

郁达夫的第三次结婚,和以往两次都不相同。郁达夫的原配夫人孙荃女士,是一位旧式的封建淑女;第二次结婚的王映霞女士,是美丽多才的现代知识女性。何丽有则是一个极普通而又无知识的女人。这个女人给予他的安慰竟是如此之大,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对这个“婆陶”太太,渐渐地有了真感情。

皓月行空,夜深人静。何丽有躺在郁达夫的臂弯里甜甜地睡着了,呼吸深沉而均匀。腹部微微隆起,一个小生命在里面孕育着。郁达夫深情地凝视着年轻的妻子。透过光滑如玉的胸部,他仿佛看到了她的那一颗赤诚得近乎于发痴的心。手轻轻地抚摩着——往下,便是微隆的腹部了。郁达夫知道那里面正怀着自己的骨血。一种异常激动的情感,在他心里沸腾起来了,他轻声地自言自语道:

“我是亏了有这么一个女人,如果换另外一个,那么我的一切都糟了。可怜她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想到这里,他觉得很对不起她),可是我们彼此的感情是很好的……”

这些充满感情的话语,郁达夫还对朋友们说过不止一次。

婚后第二年,何丽有便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大亚(后改名大雅)。老年得子的郁达夫对妻儿更是关爱备至。

但他是在虎口里求生的。尤其是日本宪兵队知道了他的真实姓名(郁达夫)和身份(抗日的中国进步作家)以后,更加强了对他的监视和控制。为了以防不测,郁达夫预先写好了遗言:

余年已五十四岁,即今死去,亦享中寿。天有不测风云,每年岁首,例作遗言,以防万一。

自改业经商以来,时将八载,所得盈余,尽施友人亲属之贫困者,故积贮无多。统计目前现金约存二万余盾,家中财产约值三万余盾,‘丹戎宝’有住宅草舍一所,地一方,长约一百二十五米达,宽二十五米达,共一万四千余盾。凡此等产业及现款金银器皿等,当统由妻何丽有及子大雅及其弟或妹(尚未出生)分掌。酒厂及“齐家坡”股款等,因未定。故未计放。

国内财产,有杭州官场弄宅一所,藏书五十万卷,经此大乱,殊不知其存否?国内有三子,飞、云、均,虽无遗产,料已长大成人,地隔数千里,欲问询,亦未由及也。

余以笔名录着之作,凡十余种,迄今十余年来,版税一文未取,若有人代向出版该书之上海北新书局交涉,则三子之在国内者,度可得数万元。然此乃未知之数,非确定财产,故不必书。

乙酉年元旦赵廉

1945年8月29日,郁达夫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第二天何丽有给他生了一个小女儿,遵照郁达夫早已写好的遗言,取名叫美兰。小女婴果然像一朵美丽的兰花那样鲜嫩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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