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淞码头,文从义还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等待着。他做任何事素来都是能对结果有预估有把握的,就如当年第一次见到许兰秋,他就有把握这个女人迟早会爱上自己一样。只是没有预估到她后来能爱的那般深刻,更没预估到自己爱的还要深刻而已。
然而,此时他却没了底气,没了把握。他不敢确定许兰秋是否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是否会及时赶来。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大度,太过草率了!万一许兰秋真的选择了廖语声,自己能甘心接受吗?
范荣顺着文从义的目光看了看直通码头的大道,该赶船都已在船上了,该送别的也都在岸上这里了,路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当中,没有他要等的许兰秋。
“少爷,时间不早了,少奶奶怕是不会来了,我们先上船吧。”
文从义似乎也没听进去范荣的话,只是自问道:“范荣,这次若是走不成,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能有船票?”
范荣一惊:“少爷不想走?”他知道文从义为了许兰秋很有可能放弃也不一定,心里只想着也不知道许兰秋怎么想的,竟然不肯来:“那可就难说了,你是没看到旅行社和船运公司争抢车票船票的场面,我和几个兄弟都差点被挤倒踩伤呢!”
文从义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他这样的人,此时还是不能留下来的。
“难道真的就此放手吗?就此舍弃许兰秋吗!”文从义想到真的就此与许兰秋永别,心中深深的不舍酝酿成酸楚,由心底漫至喉头,到达鼻翼,最后直抵双目,蓄积成了泪液。
文从义不想让它化作泪水流出来,仰头看了看天,将泪液逼回了心底。天上被吹散的白云,飘散清新,到处是许兰秋的身影:有当年的娇羞,有后来的淡定!有背手冲着自己颔首甜笑的模样,有揽着自己尽展风流的神态!温柔清醇,娇俏妩媚,都是那么难以割舍!
他说不强迫许兰秋,更不会逼迫她,由着她自己喜欢,自己选择。但此时,他有些后悔了。或许,他真该再自私一次,强行带许兰秋走。许兰秋纵然一时不肯原谅自己,不肯接受自己,但终有一天也是会原谅自己,能接受自己的。
如此貌似洒脱的放手,不畏失去。却终究还是不舍,不愿,不甘的。终究还是洒脱不起来的。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际云卷云舒!”
道理谁都懂,真正能做到这般境界的,又能有几人!?
文从义默默吟诵完忽然自嘲的笑了笑,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许兰秋诗意的性子感染了,变得触景生情起来。
他想若是许兰秋在跟前,此时一定会含笑带嗔着打趣道:“怎么也这般酸溜溜的咬文嚼字起来了,不是最看不惯多愁善感的文人做派么?”
文从义会心一笑很想过去拥抱许兰秋,却又是再次幻影的破灭!心中深深一叹,他能舍弃一切繁华的身外之外,却怎么也不能舍掉许兰秋!毕竟许兰秋早就不是身外物了,早就是他身体血肉骨髓的一部分!自己尚苟存于世,如何割舍?!
“大哥!”
文从义心中一喜,猛的一抬头,以为许兰秋来了,却原来还是幻影,但依旧这般清晰。
那是许兰秋第一次看到自己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慌乱羞怯中,大概也是未过心脑,胡乱喊出的一句话,却成为她此后对自己的惟一称谓,也成为自己此生最愿意听到的言语。
“对,我不喜欢更不想。但若真有这么一天,我会随大哥去的。”那是许兰秋曾向他的保证。
“是吗?可你为什么还不来呢?你到底还是不愿意随大哥走的!”
“大哥,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文从义心中一痛,曾经的汉口,后来的香港,战乱辗转中,许兰秋都有这样央求自己的话语。
“大哥是绝对不会丢下你的,大哥也从没食言。可是如今你怎么反过来又狠心的丢下大哥一个人,舍大哥而去呢?”
“少爷,时间不多了,船快开了,这次不走,再走就难了!”范荣开始催促了,他担心文从义真的会为了许兰秋放弃这次离开的机会,要知道现在买张票比买条命还难。
文从义定定看着远处,期望着许兰秋突然出现在人群中面前的景象,但到最后,都是自己强加给这条道路上的想象而已。那些身着各式衣衫,面含各种神情的许兰秋,一个个缓缓摇曳而至,越来越多,交汇重叠,分不清彼此。像极了许兰秋当年给自己过三十岁生日的时候,为自己表演得“节目”!也是这般绚丽多姿,风情各异。只是那时还只是旗袍盛世的演绎,只是当晚的十几套。此时却有数十,上百,成千:
许兰秋初期在汉口,上海的中式襦裙,清丽脱俗,清秀宁静!洋裙风衣的别样风情!初尝旗袍的清新雅致!游刃有余的洒脱淡定!变幻多姿的风流柔美!
那么多的许兰秋都向自己或低头娇羞,或温柔含笑,或狡黠眨眼,或深情不语的走来…
曾经都是属于自己的,一直属于自己的!此时还属于自己吗?此后呢?…
文从义定定看着那些风姿各异的许兰秋,眼见着她们由幻影到清晰,又由清晰重回幻影!最后幻影终究消散,仅剩空荡荡的一条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