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又“走”了一个
“兰儿!”许兰秋熟睡中感觉到文从义似乎在用手背缓缓抚摸自己的脸庞,她很享受文从义这样的轻腻,只是甜甜一笑,并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思。
“兰儿!”文从义却明显是要叫醒她的意思,许兰秋不得不睁开眼睛:“大哥!”许兰秋原以为文从义一定也是如自己这般灿烂的笑容,却见文从义竟是满脸的凝重,那仅有的一丝淡淡微笑也是挤出来的,难道孩子出什么问题了,许兰秋本能的想要寻找两个孩子。
“兰儿,锦云不行了,她想见你一面。”
文从义的话只如晴空中突然发作的一阵惊雷,害怕打雷的许兰秋一下子惊吓得说不出话,动不了身。
锦云和所有人都有交待了,尤其是对老二,但却一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就是想要见许兰秋一面。老二对此有些难以理解,锦云最后想见的人竟然不是自己,但他最终还是遵从了锦云的意愿。
文从义将许兰秋抱到锦云床前的凳上坐下就退了出去,和老二一起立在门外等候。文从义拍了拍老二的肩膀不知如何安慰,老二一会点头一会摇头,只是不语。
“锦云嫂子!”许兰秋不想自己落泪,想要开开心心和锦云说话,但她就是忍不住,眼泪从来都是不受她自己控制的。
锦云伸出颤巍巍的手:“是兰秋么?”许兰秋一下子握了过去:“是我。”
锦云苍白的嘴唇不断颤抖,眼眶中的泪水似乎早就装满了,不断漫出,洒落枕旁,湿了一片。
“兰秋,当初在南京的时候,我…”锦云的嘴唇再次颤抖,气息交错,话也说不完整。
许兰秋早就料到锦云最后要见的是自己,就是要跟自己提及这件被二人尘封多年的旧事:“我不怪你,我早就不怪你了。”
锦云想要点头却没有力气:“其实,我并不恨你,当年也不恨…”
“我只是嫉妒。”
“我母亲在生我之前生了两个姐姐,织云,绣云。”
“一听就知道我家是出自刺绣之乡的苏州,我并不是什么上海人…”
“我嫉妒你,是因为我知道我们的家境很相似,你却一来就是老四的妻子,我却只能做老二的小老婆,虽然…老二待我很好…”锦云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许兰秋只是含泪安慰:“我都知道了,锦云。”
锦云强自吞了口气,努力挣扎着想要把话说完:“不,你不知道,文家虽然是半开放的家族,女人受到尊重却没有实质的话语权,都是男人…”
锦云又吞了口气:“我是个要强的人,这些年不过是自己故意埋没着自己而已,我不能说上的话…可你一来居然就能参与决断…我嫉妒…我不服不甘心…我…”
“兰秋!”锦云死死抓住许兰秋,眼睛已经不能转动,许兰秋知道锦云已是最后关头:“锦云!”
“兰秋,在南京我并不是故意的,我有想过回头…”
“我只是想对你说…想对你说…说…”锦云努力想要说出最后一句话,却到底没有说完。
“锦云!锦云…”许兰秋的哭喊声惊醒了门外的老二和文从义,老二发了疯一样奔进病房,颤巍巍跪到锦云跟前,伸出手抚摸锦云尚未闭上的双眼,缓缓道:“你怎么就这样去了,你不是一直说算命先生说过你是长寿命的么?”
“你不是说你能活到九十岁的么,你还说嫌太久了,那时太老了。”老二的话看似平静,实则已是悲痛到极点的不正常平淡。
“怎么现在这么年轻,你就嫌自己丑了吗?你就不愿陪我了?”老二终于抑制不住哽咽。
“碧笙去了,你也去了,你们就这样扔下我,我对你们不好吗?不好吗?”
“……”老二终究还是放声大哭了起来:“锦云啊锦云!”
“……”
许兰秋早已是泣不成声,文从义不想许兰秋太过伤心,将许兰秋抱了出去,许兰秋窝在文从义怀里依旧哽咽不已。
锦云就这样去了,老二将碧笙和锦云安葬在了一起,说她们生前是姐妹,死后在一起作伴,也不至于孤单了。
那天老二在锦云坟前哭诉了些什么,许兰秋已经不能记得清楚了,只是和其他文家众人一起默然立于身后。
虽然两个孩子出生不久,许兰秋和文从义还是让他们两个参加了葬礼,若是没有锦云便没有这两个孩子。
为了纪念锦云的救命之恩,许兰秋将两个孩子的名字分别取作:锦恩,云恩。而文从义还给两个孩子取了小名:大正,小正。
许兰秋看着墓碑上锦云的照片,想起当日锦云在文公馆对自己说过的话,日本人在的时候,大家都还好好的,如今日本人走了,却一个个的都离开了。
到底是怎么了!?
然而一切还没有结束!
(2)从杉的决然而去
就在许兰秋出院刚回文公馆的时候,从杉忽然向大家宣布,她要结婚了,对象就是宋家的公子。
许兰秋忽然想起当日文家举办的酒会上,那张讳莫如深,外表斯文内里龌龊的嘴脸,想要跟从杉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从杉,你想好了吗?”
从杉很是肯定:“当然想好了,没想好能订婚吗?”
“可是,你了解那个宋公子吗?”
从杉有些无所谓:“了不了解,还不都是个男人,就像你和我四哥,结婚前连个面都没见过,不也一样幸福快乐得羡煞旁人!我们好歹也还见过几面。”
从杉叹了口气:“锦云嫂嫂说的对,人生在世,及时行乐是王道!”许兰秋闻言不语,文从义从门外进来低低道:“你锦云嫂子已经走了。”
“什么?”聪明的从杉很快就明白了文从义的意思,顿时又恢复了平常的木然,喃喃道:“她也走了!”
因为锦云的丧事,从杉和宋公子的婚礼往后挪了挪,但也没挪多久,许兰秋还在月子中,从杉便和宋公子举行了婚礼,然而所谓的婚礼最后却成了葬礼…
文从义不让许兰秋参与张罗此事,只说她身体还未复原,便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给了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
所以,当许兰秋得知变故的时候,从杉已经将自己锁在婚礼举办的酒店的天台楼顶。身着白色婚纱,手捧鲜花的从杉是那样美丽,那样决然。
她是去意已决了,连带通往天台的唯一通道的闸门,都被她用事先准备好的大铁链锁牢牢锁紧。闻讯赶上的老三和随后赶至的老大,如何撞击,踢踹,那道门都是无动于衷。
“从杉!从杉!”
决然而去的从杉听不到任何恳求的呼喊,嘴里却吟诵起了诗篇:
“你是蓝天,我是白云。没了你,我如何依存?”
“你是蓝天,我是小鸟。失了你。我如何翱翔!”
“你如此狠心,舍我而去,我的人生从此暗淡不见天日。”
“我的呼吸,从此没了生机,只剩下一具日渐干涸的躯体。”
“血已为你滴尽,泪已为你留干,我已无留存于世的肉体。”
“我错了!我以为,我能够听你的话:快乐而活。”
“却不知这世间,处处都是危机,处处都是黑暗!”
“我错了,我天真的相信你,但你骗了我。”
“你说,总会有个人比你更爱我,但是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如你那般:信我!爱我!待我!”
“我将随你而去,带着我这苟存于世,八年的肉体。”
“我将随你而去!涛,你可还在蓝天云端等我?”
“砰砰!”心神激荡的从杉似乎隐隐听到枪声,随即是急促的脚步奔跑声,原来其后赶来的文从义用枪打开了锁链。
“从杉,你别这样。”“从杉!”“从杉,这婚你不喜欢就不结了,咱们回家吧。”
“大哥,三哥,四哥,你们都来了!是来送我的么?”从杉欢喜异常,笑容依旧明媚,放佛回到了八年前,那个明亮活泼,笑容如春光一样的女子:“怎么二哥没来呢?”
“他怎么也不来送送我这个妹妹!”从杉说到最后神情有些黯淡,但很快又说服自己:“我不怪他,他正伤心呢,我不怪他!”从杉说完,再次向着天空白云高呼:“等我!等我!”
文从义和老三早就在悄悄朝从杉移动着,但已经来不及了。
从杉没有丝毫犹豫的回身飞身而下:“涛,我来了…”
“从杉!……”
三人同时奔至天台边缘,同时拼尽全力伸手去抓,抓到的却都是空气。
“从杉!”老三掩面痛哭失声,泪水和从杉一起砸到了地面,老大和文从义都是默然不语,心中却都是一样的阵阵抽搐大痛,一样的有些站不稳,只伸手抓住了边沿。
文从义定定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从杉,心猛地一抽,阵阵疼痛传遍了全身,拳头紧握得犹如铁锤。
许兰秋和文风赶来的时候,尚在车中,透过车窗便看到了一片如雪花般的硕大鹅毛翩然飘落而下,却如炸弹般沉重的砸到了人群中央的地面。许兰秋分明感觉到被震起的地面有巨浪袭来,拍打着人身。
从杉去意已决,没有选择落到人群为她搭建的柔软地毯,而是冰冷的硬梆梆的水泥地面。
“从杉…从杉…”
许兰秋有些不敢拨开人丛,不敢面对从杉此时的模样。
悲痛愤怒的许兰秋猛然看到了站在旁边的宋公子,愤怒的许兰秋早已没有理智,只是握紧了拳头,步伐沉重的走了过去,生平第一次打人,还是那种用尽全力的重击。
“你疯了?!”宋公子猝不及防,突然挨了许兰秋一把掌,又惊又怒。许兰秋似乎一巴掌还不够,还想再打一把掌,宋公子一回过神,早就出手想要还击,却被及时赶到的文从义一巴掌推开了身,宋公子和他身边的人还想再要发难,但一看到文从义寒光四溢的双眼便没了胆气,只好就此作罢,举起的巴掌也停在了空中。
文从义推开宋公子后便一把抱住了许兰秋,只将自己的后背留给宋公子,一来保护许兰秋,二来他也知道宋公子还不敢对他怎么样。
许兰秋却还在文从义怀里在挣扎着,不肯罢休。
“兰儿,别这样。”
“大哥,从杉死了,从杉死了!你知不知道?!”许兰秋说到最后已是没有大声吼叫的力气,只是倒在文从义怀中哭泣:“是他,是他害死从杉的。”
宋公子赶紧狡辩道:“四少奶奶,你说什么疯话,她可是自己跳下楼的,跟我有什么相干,这么多人看着呢。我还浪费了这么多婚礼的费用呢!还无端端挨了你一巴掌,脸都肿了,我…”宋公子还想抱怨点什么,但文从义一回头猛地看了他一眼,他便条件反射般闭了嘴,震慑得不敢再出声。
“大哥,我打不过他,你去教训他。”许兰秋只是拔着文从义的手臂,要文从义去教训宋公子,宋公子身边虽有好多人却有些害怕只有一人的文从义。
“兰儿!”
“大哥你怎么了?从杉可是你妹妹,亲妹妹啊!你去打他,你就是杀了他,我也不怪你乱打人的。大哥…”宋公子越听越有些害怕:“你…我…”指了指许兰秋,又看了看文从义,不知文从义作何反应。
文从义却很是平静的安慰许兰秋:“兰儿,你伤心过度了,糊涂了,这事和宋公子无关,怎么能怪宋公子呢。”说着还又朝宋公子扫了一眼,虽然不似先前的狠戾阴寒,宋公子还是打了个冷噤。
“大哥,你在说什么啊…”许兰秋确实太过伤心了,没了顾及,只不明白文从义何时变得这般没有骨气,比自己还要怕事,难道也怕了宋家的势力不成。
许兰秋自然不会想到,文从义早在台阶上就看到她狠狠捂紧拳头逼向宋公子的模样,他也早料到许兰秋是要去教训宋公子,却故意放慢了脚步,但又在许兰秋打完宋公子一巴掌后迅速奔了过去。
他知道许兰秋的第一巴掌只是出其不意,再打下去,她必定占不到便宜。他也想教训宋公子,但不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却又故意不及时阻止许兰秋,因为许兰秋是女人,还是失去理智的女人又是他的女人,打了便打了,宋公子和宋家也不敢怎么样。
许兰秋当时不知道这些也没精力去想,但事后她也明白了,因为就在从杉安葬的前一日,宋公子据说不知道被谁给打了,几乎致残,住了院,不省人事。
许兰秋在报纸上看到这一切的时候,突然想起宋公子出事的那日一整天都未见到过范荣。
许兰秋扔下报纸深深叹了口气,她应该为替从杉出了口气而欣慰的,但从杉终究不能复生,教训了这些人,又能如何?
从杉最后对着蓝天白云吟诵的诗篇,许多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原来那名空军少校早在武汉会战的时候就已经牺牲了。从杉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接受这一事实,所以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后方跟着抗日的队伍,从重庆到昆明。她总是自己骗着自己,他还没有死,和许多人一样在战场上打着日本人,一时不能回来而已。
就这样,她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存活了七八年。
可是,日本人终究被打完了,所有的人都回来了,没有她的那个他。她也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的,抗日牺牲的军官名单里,赫然就有他的名字,甚至连照片都有,自欺欺人都不能够了。
所以,她不得已又回到了上海,回到了文公馆,只是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从杉了。
许兰秋却更加的认为,从杉依旧还是那个从杉,笑容明媚,性格开朗活泼,痴情专一,为了爱情不惜生命。从来都没有变过!
空军少校曾经无数次告诫过从杉,如果有一天他牺牲了,叫她一定不要死脑筋,一定要再去找一个人。因为他坚信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人比他更爱她,她嫁给他一定可以很幸福。
从杉或许也真的是想要听空军少校的话,所以她接受了宋公子的追求,答应了他的求婚。她知道自己并不爱宋公子,或许只是为了听从他的话,完成他的愿望,让自己幸福。
却在无意间得知宋公子并不信任她,甚至在背后诋毁她,说她如何如何。本就是委曲求全的从杉,彻底绝望了,她再也不愿苟存于世了,于是做了她自认为早在八年前就该做的事情。
许兰秋知道宋公子是对从杉的贞操有所怀疑,而其实从杉到死都是纯洁无暇的,她却不屑为自己解释,决然的飘然而去。
从杉的离去,使得连日来笼罩在文家上下的阴云更加凝重,文家上下一片死气沉沉,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谈话的兴致。
然而,老天爷似乎还嫌不够,还要再在这本就难见天日的重重乌云之上再添一层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