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文从义正欲拿衣出门碰到下楼洗脸的张妈,便顺口问了句:“她怎么样?”
“没事了,还睡着呢,一时半会醒不了。”
文从义哦的一声,便欲下楼,却听张妈喊了句:“四少爷!”文从义回身见张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张妈,怎么了?”
张妈踌躇道:“四少爷,有些话张妈本不该多嘴,夫妻之间的事情外人也是管不着。可我见四少奶奶定是受了大的刺激,实在可怜的紧,这一时难以如意也是不能怪她的,要慢慢来。”
文从义听张妈说的是客气万分,可语气中明显有责备自己的意思不明所以,待看到张妈不好意思闪躲自己的目光,随即明了:“原来张妈以为我虐待许兰秋,抑或是强要她才害她如此害怕。”其实莫说强要,文从义到如今连碰都没怎么碰过许兰秋一根手指。
不过这些话在文从义看来是没必要说出来向谁解释的,唯装作听不懂。只是没曾想自己在这些人眼中竟是这种形象,心中暗自好笑,便下楼出门去了。
张妈见文从义只是若有若无的浅笑不答就径自走了,叹了叹气也下楼去。
午后的阳光洒照在许兰秋熟睡的大床上,许兰秋被这温暖刺激的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前的首先是一开阔的屋顶装饰,四面家具都是红木考究,一番中式上流装潢,连同自己所睡的大床也是一色的红木雕刻却也不失现代气息。一面墙上挂着个壁钟,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许兰秋头脑渐渐清醒,隐约想起自己来到文家的经过及前晚惊闹的情形,心中很是不安。想要起床,起身却找不到换穿的衣物,也不好意思喊人,只抱着腿呆呆的坐着。
过了好一会张妈终于上来了,见许兰秋已然坐起,喜道:“少奶奶醒了。”许兰秋道:“张妈你有衣服借给我穿吗,我没有衣服换了。”张妈笑道:“少奶奶怎么能穿张妈的衣服呢!你来看着衣柜的衣服多着呢。”
许兰秋下床随张妈到衣柜一看,果然有不少女子衣物,褥裙洋装皆有。张妈说都是之前四少爷叫人专门为她做的,原本打算许兰秋会从南京直接到武汉的。
许兰秋选了一件最为素雅的上下两件褥裙穿上,竟很是合身,只如量身定做一般。衣料也很是舒服,许兰秋虽说不出名目却知是上好的绸缎布料,一般人家穿不起的。
张妈见许兰秋一身素色,半裙齐踝,清新脱俗,不禁啧啧称奇道:“四少奶奶真美啊!这衣服也是合身,这人也是秀气。只是四少奶奶该穿件颜色鲜亮些的,这件虽好终究太过朴素了点。原本我见四少爷选的颜色偏淡还觉过于素雅,没想到四少奶奶便是适合素雅的颜色,还是四少爷知道根底。”
许兰秋听她这么一说,心中倒是一动:“他如何知道我喜欢素雅之色。”想到这里便问道:“四少爷去哪里了。”张妈道:“出去办事了。四少奶奶该饿了,先下去吃点东西垫垫底,晚饭还要好一会呢。”
许兰秋随张妈下楼吃完饭,期间在张妈的介绍下认识了屋中几个执事的下人,许兰秋觉得众人眼光有异,心下惶恐不已。饭后本想到园中散步却总觉得角落里有些人在窥视自己更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嘀嘀咕咕,大为惶惶不安,便逃也似的跑上楼,只躲在房内不敢下来。
其实文家上下不过见到这位少奶奶新来,有些好奇想看个究竟罢了,并无恶意。只是许兰秋自从南京之后心神受到创伤留有阴影,是以性情也变的有些疑神疑鬼,稍有动静便害怕恐惧。
如此便在房中逗留,可房间虽大却也是空空了无生气。许兰秋细细观察,发现房中转过一道屏风便是一处茶室,临窗放着一张棋桌,穿过棋室便是一个数十米见方的书房,右边满满一墙书,中间置两张方桌和凳子,更有茶几卧椅,左边和对面两面临窗,窗外是幽静的园中花草,静谧清爽,一派书香景象。整体规模虽不比上海文公馆中的书房宽阔,却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许兰秋按捺不住惊喜,发现书架上的书很多自己都并问听闻过,更有些外文书籍,英文的许兰秋尚且知道一二,日语的确是一个也不认得,其中竟有许多政经相关的书籍。许兰秋选了一本先前在广州尚未读完的书,坐下细读,这一读便读到傍晚。
文从义回来的时候,张妈刚好正在摆碗筷,见文从义上楼便对文从义说:“四少爷,四少奶奶也在上面,记着一起下楼吃饭。”文从义恩的一声便上了楼,来到房中却不见许兰秋身影,最后在书房发现了许兰秋。
只见许兰秋端坐窗前捧着一本书看得很是津津有味,橙色斜晖洒照在桌上的书本和许兰秋身上脸庞,异常宁静祥和,清纯书卷之气与当日照片所见的感觉如出一辙。
文从义心中有瞬间的感动,但很快消散,淡淡道:“谁叫你翻我的书的?”声音很轻,但许兰秋的手还是不由抖了一下,抬起头见一个着黑色西服的男人定定站在书房门口,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面容坚毅,轮廓分明,嘴角似乎微微含笑,似乎又是面无表情,眼中不疾不徐透出的光辉,只将落日最后一丝灿烂华彩也给逼了回去。
许兰秋瞬间呆滞后随即记起什么,眼睛与文从义犀利的目光一对接便很有些害怕,怯生生的,胡乱喊了句:“大哥!”
文从义见许兰秋慌乱害怕的样子和刚才看书时的静谧之态判若两人,瘦削憔悴的身子,只一阵风便会吹走似的,心中颇有不忍,转而温和的道:“放好书,下来吃饭吧。”说完转身离开,许兰秋轻轻点了点头他也没看到。
下楼的时候,许兰秋断断续续的想说到昨天晚上的事情,文从义倒是好像不记得一般,只道:“吃完饭再说。”
许兰秋一路随着文从义下楼都有些害怕不敢和他并肩行走,文从义大概也是注意到了许兰秋对自己的畏惧,回头看了看,许兰秋便吓得背着手朝栏杆边靠躲。文从义轻轻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许兰秋却更加惶恐了,不知道他叹的是什么,只默默的下了楼。
饭菜比先前起床所食丰盛多了,鸡鸭鱼肉应有尽有,相比外面无数食不果腹的难民,真可算是总统级的待遇了。许兰秋却没能吃得多么欢快,眼见文从义吃得津津有味的鸭脖子,在许兰秋看来似乎是在吮吸人的脖颈,韩伯和文从义出于好心夹给她的鸡腿鸭肉,在她看来只如残肢断臂一般,而鱼骨渐露的武昌鱼也使她无法与南京郊外被狼狗咬碎的死尸分开,就连张妈吩咐人端上来到汤菜,她怎么看怎么也像南京外长江中染满鲜血的江水。
最终,她没能忍住腹内翻滚的恶心和抽搐难抑的呕吐,跑出了大厅。
文从义和韩伯早已从许兰秋闪躲异样的眼神和嫌弃害怕的表情中看出不妥,见许兰秋捂着嘴跑开,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张妈和幽君追到厨房,一面帮着呕吐的许兰秋清理,一面问,四少奶奶这是怎么了。许兰秋却不愿意多说,只是平复五内,喝了几口幽君递过的清水,默然不语。
最后连带韩伯和文从义也惊动的过来看了,许兰秋才轻轻的说了句:“我想吃素菜。”
韩伯松了一口气,只吩咐厨房赶紧准备,张妈就向许兰秋禀明厨房现成的还剩那些,问有没有许兰秋喜欢吃的,有的话可叫厨下立马开始做,若是都不中意,再临时就去买也是来得及的。
许兰秋此前也没料到自己会如此反感荤腥,看众人表情异样一阵忙乱,不敢太多麻烦,只表示已经很好了。见文从义表情漠然,只若有若无淡淡盯着自己看,不明其意,只道已被他看穿,又是羞愧又是惶恐,心中不是滋味。
晚上,张妈不知从哪请来了一位医师,说是要给许兰秋看病,许兰秋却一直躲在房内,不愿下来,只说自己没病,不愿看大夫。张妈没有办法,又不好强迫许兰秋,但终究文从义吩咐的更不敢违拗,只有跟大夫多说几句好话,希望他能等到晚上四少爷回来,见一面再走。大夫眼见也没多少时间就天黑了,也就答应了。
不多一会,文从义和文风一块就从外面回来了,听了张妈的述说,又跟大夫打了声招呼,径自上楼去了。
文从义见许兰秋半坐在床上闭眼小憩,一看情形就知道她并未睡着,嘴角牵动,似乎隐隐笑了一声。
果然许兰秋一闻到脚步声就睁眼坐了起来,见是文从义,颇有些惊讶,随即平复,轻轻道:“大哥。”
文从义松了松西服衣领,靠坐在门边红木椅沿上,抱起手臂,微微笑道:“为什么不愿看医生?”
许兰秋:“我,并没什么病,为什么要看医生。”声音既轻且低,言辞间还是畏惧生怯的味道,但话语里的执拗和不满也显露无遗。
文从义倒是丝豪不介意,一切似在意料当中,轻轻笑了一下,淡淡道:“既然如此,打发他走就是了,你何必躲到楼上。”
许兰秋心里一慌,想说,我哪里有躲,但自知狡辩无力,一见文从义的眼神,心就怯了几分,最后只有无语的默认。文从义也不再多说,起身下了楼。
许兰秋隐隐听到文从义似乎吩咐文风送大夫走,又告诉大家四少奶奶没什么大碍,过了一会,以为会听到文从义再次上楼的声音,不想等了许久,也不见丝毫动静,想是又出去了。许兰秋暗自松了口气,同时隐隐有不自觉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