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中国士兵的庇护,许兰秋又像浮萍一样卷入了千千万万逃命的难民中,旁边有个大肚子的母亲怀里抱个婴孩后面背一个,肩上还担了两个一左一右。一个炮声过来,母亲和四个孩子顿时血肉模糊一片,母亲肚子被弹片炸开,腹中婴儿在血肉中抽搐,不会想到自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许兰秋掩面哭叫,随即又被身后的人浪卷走。
好几次,许兰秋都以为被枪炮击中,最后都发现击中的是周围的人,她还来不及去想自己的运气好坏便又爬起继续逃命,冲过枪林弹雨。
十二月的南京已到了寒冬,水面都要结了冰,冰上浮动着无数的尸体,死状惨不忍睹,有的没了脑袋,有的被开场剖肚,肠子都拖了好远,有的全身被砍得血肉模糊。许兰秋不忍卒读,可沿途处处是地狱由不得你看或不看,树枝挂着惨死的婴儿,许兰秋别过脸去却又看被蹂獰而死的妇女就躺在路中央,种种惨烈景象时刻拷打着许兰秋的神经。
随着逃难的人群跨过用死人尸体架起的桥面,逃到江边的时候,许兰秋才知道什么叫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数十万人拥挤到江边,没有船只,横渡长江的唯一出路也变得渺茫。许兰秋甚至想与此相比,前几天数万人争夺两三只小船的景象几乎算不上什么。
没有船只,江面却漂浮了无数活人,原来这些人三三两两坐在自己组建的小船上。许兰秋恍然记起城门前看到人群中拿着锅碗瓢盆,洗澡桶,木板之类的物件的人。许兰秋初始一时不能明白,命都快没了,还拼死拼活带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亟待来到江边看到江面上到处都是漂浮的人群点点,有的爬在木板上,有的借用绳子将草席编织成零时的船舶,有些人用从附近偷来或抢来的木板拼凑成船,这才恍然大悟。着急等不了的人几乎有跳江游到对面的想法,有的甚至坐在长江中漂浮的尸体上准备渡江,也有的赤手空拳准备孤注一掷。
沿江到处是漂浮的人群,许兰秋无法想象自己也要像他们这样游到江对面,只有随着更多的人群沿江到处流窜。
入夜,江边磷光闪耀,好奇之人不明所以,近处一看原来是上游江中被日本人倾倒江中的尸体,血液流到了下游,染红了江水,这才在夜晚发出粼粼波光。很快,日本人也会追到此处的江边。
许兰秋漫无目的从两个猛力摇动电线杆的人身边经过,只听旁边一人道:“这是粪桶阿,怎么坐。”
“那有什么。”另一人说完将四个粪桶倒扣,用绳子串起,面上铺一层芦苇,道:“好了,大功告成。”四个人便上了这一叶扁舟,各自占据了一个山头。一人道:“走不动啊!”一人不知道从哪处弄来两只碗分给那人:“诺,船桨。”先前那人哭笑不得:“就这个!”另一人道:“将就着用吧。有船有桨已经很不错了。”
“是啊,确实已经很不错了!”许兰秋想。相比不远处一个坐在貌似澡盆之上以手做桨的大男人,和趴在木板上随波逐流或赤手空拳游泳的人,连带许兰秋这些站在岸边干着急的人来说,确实已经很好了。
有人趴在门窗上双臂扇动的像蜻蜓的翅膀,船却才移动小小距离,而坐在澡盆上的男人到江心后忽然似失去了平衡,随着澡盆不断打转。
这些滑稽场景若换作平时,任谁看到都会忍俊不禁,可此时的许兰秋和所有人一样却丝毫笑不出来,因为她发现江面上除了活着的人的游动挣扎,还有无数死人人头上下浮动其中。而先前由岸边游过的人或到半途竭力而沉。或因所依赖之物濅水沉没还大叫救命的。也有由于游动太缓慢而不小心飘到下游,进了日本人射程之内而被打死的,连救命都还没来得及叫的。
死尸,奄奄一息的人,垂死挣扎的人,借助各色工具逃命的人,彷徨无助游荡江边的人,构成了长江面一道奇特的景象,整整一夜一日。
那鲜血染红的污浊不堪的江水深深印在了许兰秋的骨髓,使许兰秋此后再也没有亲近任何江河湖水的念头。
枪炮声不觉入耳,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许兰秋知道日本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追到江边。回望身后浓烟密布的南京城,在黄昏的渲染下显得无比悲凉。眼前的长江成了真正的生死线,可有多少人能跨过它。
或许许兰秋还没有体会到绝境的逼迫,或许她还是缺少了对于亲眼目睹日本人暴行的经历,亦或许被眼前江面漂浮的尸体所吓倒。总之她没有像许多人那样拥到长江,而是顺着长江岸边逆流而上企图找到其他的出路。
这样想的不只许兰秋一个人,但很快大家就被越来越密集的枪声冲散,日本人已经来了。
果然,周身开始有男男女女的惨叫声不绝入耳。就在许兰秋身后不远处,有几个日本士兵抓住了一个中国妇女并对其施以惨无人道的蹂躏,许兰秋随着密集的人群拼命往江边芦苇中跑。枪声响起,周围的人纷纷倒下,许兰秋感觉后颈一片冰凉,手上摸到了大片的血,一惊便晕过去了。
许兰秋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却在漆黑的深夜被江中的凉风吹醒。她没有死,却是被成千上万的尸体托付着沿江漂浮。许兰秋意识道这点后夜空中响起了一阵凄厉的喊叫声,只惊得前来啄食的乌鸦也回旋到空中观望。
冰冷的江水和清冷的夜晚迫使许兰秋仅有的一丝理智随即清醒,她意识到如果自己这样漂浮下去必定是要漂到日占区的,她必须逆流而上,才有可能逃出这人间地狱。不远处就有日本士兵巡逻的灯光照耀,不能让他们发现,许兰秋匍匐在岸边芦苇的死尸中一动不动。十二月的江水冰冷刺骨,不知是受了江水的侵染还是亡魂的震慑,许兰秋整个身体早已经失去知觉,脑子却一反常态,出奇的清醒。
就这样,在芦草中在死尸堆里,许兰秋清醒的躺了两天两夜,一动也没有动。
哪怕她听到日本人在周围一次次杀人的惨叫声,哪怕身边的尸体越堆越多,她仍然一动未动,只如真的死尸一般。
无数次,就连她自己都怀疑是否还活着,还是只剩灵魂在飘荡。
直到她听到芦苇边来了一大家子准备坐船而逃的人,她本能的移动了身体想着求这家人带着自己,发现身体已经僵硬却还能动。就在挣扎之际,岸边的小船上起了骚动,日本人来了。接着是两个女孩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悲天悯人的哭喊声。许久,哭叫声稍稍转小,却听日本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连打带骂,却反而没了叫喊声。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用粗话大骂着小日本不得好死之类的话,随即扑通扑通之声响起,足足有七八下。却听日本人骂了几句便没了声响,似乎是日本人走了,江面恢复了平静,那家人似乎也消失的没有了踪影。
希望再次破灭,许兰秋却还是苦苦挣扎着爬出了死人堆,只是此时的她早已不是先前的自己了…
许兰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生的又是怎么到的岸边,她只知道自己从一堆尸体中爬起来的时候,那种恐惧和濒临绝境的感觉比死亡还有恐怖不知多少。那种不知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的感觉,在后来的日子中曾经很长时间困扰着许兰秋,成为她挥之不去的噩梦,也成为她一生中最不可磨灭的记忆。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似乎是已经离开了南京,江中岸边到处漂浮着尸体,江水也被鲜血染得带了红色。
许兰秋像孤魂野鬼般在江北游走,直到碰到和她一样的幸存者和难民,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还活着,就这样许兰秋来不及去想就又被裹挟到了洪水般的逃难人群中。
她不知道她们要去哪里,心中只是想着一定要跟着大多数人,一定要跟着大多数人,那样,是死是活总比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好。
一天天过去,逃难的人群在不断壮大,不太窄的道路没有一处空隙,向前看不到头朝后望不到边,许兰秋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只能用成千上万来形容当时的场景。很多难民都是拖家带口,也有像许兰秋一样孤身一人的,从衣着上看,这些难民中不乏贵戚和旧时王公,不过更多的是劳苦大众,此时都成了难民,都成了逃难者,或许用另外一个词来形容更为贴切,那就是亡国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