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已经三面被日本人包围,此处是逃离南京唯一的城门。可是就连这出城的唯一出路也已被水泥堵得只剩极小的一扇门,适才文家不大的汽车差点就挤不过去。涌到城门的军民却有成千上万,其间还有些不忍丢下马匹或硬要坐轿车的夹杂其中,使本来密不透风的城门大道更添拥堵。
许兰秋本来被人群挟裹当中,却发现由于过于拥挤,前后都不能动弹更别说挪动半步了,事实上许兰秋脚尖一度都不曾着地过。更要命的是,许兰秋周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力气都大的出奇,只把柔弱的许兰秋挤压得前胸贴后背。其实许兰秋也想发蛮力,但在来势汹汹的人群中依然显得弱不禁风。前前后后的人群都在那装模作样的喊道:不要挤!不要挤!其实喊的那个人往往是挤得最厉害的。许兰秋就亲眼看到旁边的一个女人握紧拳头使很大力气推许兰秋,嘴上却假模假样喊道:小心!小心!别把我孩子都挤坏了。
许兰秋终究招架不住,借势游到人流旁边,并且生平第一次发狠才将积压在人群中的右臂拔回。之所以变得这么歇斯底里是因为她发现如果她不主动退出这样的生死之夺,便会像被挤倒在地上那些人一样,不用等到日本人追来,就已经被红了眼的人群踩死。
挣脱潮水的许兰秋,逆着人流往回拥挤,直比顺流而为更要艰难许多。无数次,许兰秋尝试着突围而出,却都被凶猛的人流将其裹回人群向前推移,或将其生生推搡摔倒了边上。
如此反反复复,有多长时间,许兰秋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来的时候还是晨光微露,等到脱离大片人群往文园赶的路上却已近黄昏。
许兰秋原本该顺着人流出城到江边追文家众人的,可她却从一开始就想着拼命往回夺路,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如此,只是想着先回文园看从杉有没有回来再说。或许她心底已不愿相信文家人了,也料定她们不会再管自己死活了。
文园是一栋典型的欧式小洋楼,院子不大,此前大概是给在此念书的从杉和常来此往来生意的文家人居住的。院门锁得死死的,屋内也是一片漆黑,不见丝毫灯光透出窗外,看来从杉还没有回来。
许兰秋想也没想就爬上了闸门,翻墙而过。这种只有二姐或小五才会热衷的事情,她以前想也不敢想的,此时做来却出奇的驾轻就熟毫无顾忌。
翻过院墙还有一道大门也是紧锁,眼见天黑,总不能露宿街头,反正日本人一时也还没来,即使来了,也不至于就破门而入,或许还是很好的藏身之处。虽然听闻了淞沪战场日本人惨绝人寰的所作所为,但终究非己亲见,那个时候的许兰秋,对于日本人多多少少还是心存幻想的。对政治不清,对时局不明的许兰秋,对于战争的认识恐怕还停留在古老的中国春秋时期,对方不准备好绝对不任意偷袭攻打,礼尚往来,讲究礼数。
经过一番周折,反复多次的尝试,和脚踝手腕多处磨伤的代价,许兰秋终究还是顺着院中靠近大楼的一株梧桐树爬到了二楼的窗户,跳进了屋内。
慌乱开灯,胡乱洗脸,独坐大厅沙发的许兰秋抚着剧烈跳动不止的一颗心,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惊慌失措和惶恐无助。
渐渐冷静的许兰秋突然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自己要想离开南京,除了借助文家的力量,别无他法。
许兰秋疯狂拨打文家的电话,却发现她非但不知文福每日联系的船运公司的电话,就是文家澳门武汉甚至于她呆了月余的上海文公馆的电话也是不知。脑袋里蹦出的唯一熟悉的号码竟是远在广州的大伯家的电话。
难道竟要求助大伯吗?可此时叫他知道了自己的处境,除了平添担忧,又能如何?许兰秋几乎就要忍不住拨通大伯家的号码,甚至企图说服自己:“有一个人诉诉苦也好啊,总好过这般孤苦无依,或许大伯还能为自己出谋划策,告诉自己该怎么办。”但最终,许兰秋还是放弃了。
放下电话的许兰秋坐倒在沙发上,失声痛哭起来…
直到此刻,许兰秋才真正开始后悔当时因一时意气而离家出走的不明之举。
许兰秋哭得累了,加上这一日拼命的争夺,早已是疲累交加,不多久便沉沉睡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或许是被越来越清晰的枪炮声所惊,或许是为腹内空空之声所扰,许兰秋猛的醒了,醒来后的许兰秋发现这一觉,自己什么梦也没有做。
许兰秋到厨房胡乱找了些东西垫了垫肚子,又坐到沙发上胡思乱想。本来困顿已极,只想睡觉,但听外面近在眼前的枪炮声,又不敢就此不管不顾的睡去,只怕一觉醒来,日本人就出现在面前了。心里只自欺欺人的盼着天亮,但天亮后就能有所转机了吗?她心里也明白,天亮后一切只怕会更糟。
就这样惶恐不安,只坐到天明,许兰秋终究抗不住,在天亮之前复又睡去。睡梦中,似乎有一群日本人拿着明晃晃的刺刀向自己走来,许兰秋轻呼一声,惊惧交加,坐起身来。
阳光破窗而入,只刺得许兰秋睁不开眼睛,看样子似乎已到中午了,头还在隐隐作疼。来不及慢慢恢复神志,许兰秋透过窗户惊恐的发现,院外大门处停下的一辆卡车上下来几名穿着军装的日本士兵,叽里咕噜的说着听不懂的鸟语,随即砸开了院门。
原来已经有日本人陆陆续续进城了,正四处烧杀抢掳,他们看到此栋房子很是豪华,便想进来搜刮一番。
许兰秋惊愕之际,飞身奔至楼上房间,将房门反锁,只吓得抱住了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目光在房间慌乱扫视,最终停留在床单之上。
许兰秋情急之下心生一计,将床单用力撕碎,不想床单布料极好竟是怎么也撕不碎。许兰秋翻箱倒柜寻找剪刀的时候,双手颤抖不已,眼泪也不由自主流下。
日本人破门而入,由下到上一一搜寻,待发现锁着的房间并开始撞门的时候,许兰秋已经顺着接好的床单从后窗慢慢爬向地面。等日本人从后窗发现的时候,许兰秋已经在屋后巷道中踉跄的奔走,日本士兵朝着许兰秋跑的方向放了两下枪便回头将文园搜刮一空。
枪是乱放的,却足以吓的许兰秋连连摔倒。许兰秋想往码头跑却在巷子的尽头看到随处可见的大卡车,车上站着一排排的日本人,端起枪看到中国人便开枪射杀,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婴儿。他们每杀一人便高叫欢呼着吹口哨,许兰秋吓得眼泪哗哗直流,她终于知道了魔鬼是存在这个世界的,这些魔鬼中还有女人。
大路走不了,只有往小巷中退,谁知安全过了几条巷后也能撞到成队的日本士兵,许兰秋连忙向后向左在巷道中一阵乱跑,她也分不清前后左右,枪声在后面不断想起她也顾不得了,要不是日本士兵看是个年轻姑娘起了色心,只怕许兰秋早被一枪打死了。
许兰秋乱跑之际忽然被后面的一人拍了下肩膀,许兰秋啊的一声恐惧之下发现是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中国男人,原来男人也是为了躲避巷中日本士兵的追杀与许兰秋偶遇,男人拉着许兰秋作手势跟他走。就在二人以为摆脱追杀的时候忽然前面日本人挡住了去路,许兰秋和白西装男子慌不择路,被日本士兵冲开。
到处都是零零碎碎的枪声,许兰秋来不及去想白西装男人的死活,就随着慌乱的人群再次涌向了捓江门。
此时的许兰秋再也不能留在城内了,只有像许多人一样拼命往城外挤。索性日本人还没有完全进入城内,众人还有一些逃难的时间。
日本人从三面包围了南京城,横渡长江成了唯一的出路,而唯一还没有被封死的捓江门是通向江边的生死之门。而这仅有的一扇城门还被之前的守军堵砌的只剩窄窄的一道。或许是为了堤防日本人会突然从此处进攻或许是为了防止官兵借此道逃命,据说之前经过此道还要例行检查证件,有的还被架在城门的机枪给打回去的,这便是为什么这两天街面上会出现大批光着上身的青年男人。可如今呢,这些守城的自己都扔了枪械军服,有的还借着云梯绳索越墙而去,和之前争当逃兵的人一样,真正成了弃甲而逃的溃军。
许兰秋躲远人群好一会,依然胸闷不止,想等人流少些再走,只是从中午到黄昏,人却越来越多,哪有半点少的意思。也难怪,留在城内就是个死,逃出去却有生的希望。虽说墙上地上到处贴着散落着日本人空投过来的,只要不抵抗便会和善待民的承诺,可你若相信日本人的话倒不如相信世界上有鬼,是以小小的捓江门成了生死之门,亦是地狱之门。那个时候大家只想快逃出城,到了城外就好了。可真到了城外,大家才意识到,一切不过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