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锋相摩”。张炎《词源·杂论》篇中云:“词不宜强和人韵,若畅者之曲韵宽平,庶可赓歌;倘韵险又为人所先,则必牵强赓和,句意安能融贯?徒费苦思,未见有全章妥溜者。东坡《次章质夫杨花〈水龙吟〉韵》,机锋相摩,起句便合让东坡出一头地,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古今。”张炎所云概为:苏词与章词如斗机锋,东坡终以胜者为结。词论出“机锋相摩”语,颇具新意,追其根,又到了禅宗本营。
禅宗通过辩论进行智慧较量,这种方式或被称做斗机锋。“机”指禅机,为禅理触发点;“锋”是斗禅机时表现出来的智慧。因为这种智慧能够击败对方的进攻,类似于两兵相接的锐利锋刃,所以“机锋”合称多为禅界使用。据载,苏轼很喜欢学僧人口吻与禅僧斗机锋,虽然经常输人一着,但兴趣始终未减。《续传灯录》卷二十《东林照觉常聪禅师法嗣》记苏轼“抵荆南,闻玉泉皓禅师机锋不可触,公拟仰之,即微服求见。泉问:‘尊官何姓?’公曰:‘姓秤,乃秤天下长老底秤。’泉喝道:‘且道这一喝重多少?’公无对,于是尊礼之”。《罗湖野录》卷三记苏轼于绍圣元年(1094年)赴岭外,过金陵时与惠泉语道:“‘如何是智海之灯?’泉遽对以偈曰:‘指出明明是什么?举头鹞子穿云过。从来这碗最稀奇,解问灯人有几个?’东坡于是欣然。”《五灯会元》记苏轼与释了印斗机锋,《东坡志林》里也有记载自己与禅师斗机锋的短章。黄庭坚因为与禅师斗机锋失利而完全皈依禅宗黄龙门下,并接受禅师法秀教诲,承诺不再写艳词。禅界有很多机锋迅捷、当机不让的僧人,他们随时都能创出各显机锋、扑破谜团的生活小曲。
南宋时期,僧俗二界往往亦僧亦俗,人多识禅机,禅宗及禅宗化了的理学“把僧侣变成了俗人,但又把俗人变成了僧侣”,许多名士是以儒生加诗人再加禅宗和尚的居士身份出现的。张炎后半生虽在元朝度过,但其居士身份没有改变,保持了南宋遗民生活特性,对机锋之事敏感依旧,顺手将“机锋”引入词论,便有妙手天成之功。
“情景交炼,得言外意”。张炎在《词源·离情》中认为“苟能调感怆于融会之中”,则为上乘之作。张炎通过对姜夔《琵琶仙》和秦观《八六子》的分析,认为这两首词“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为上乘之作。张炎以上两说实为同意,可算为词论又新添一枝。
张炎此论强调的是,词应该传言外意。“言外意”的破获只能在情景交炼的词篇整体当中,肢解整体当然是徒劳的。姜夔《琵琶仙》以春游为主线,写景中绎出映照情感环节,步步逼出怀人之情。全词不见刻痕,只于虚空中显出神韵,笔势轻灵纡徐,结章方点“湖州冶游,合肥枨触旧事”词题。此词被列为“得言外意”的典范。秦观《八六子》与姜夔词为一花两叶,臻同等佳境。
张炎上述词论主张与严羽“言有尽而意无穷”为两水一月,语不同而意同。作为创作中的“意”,有情感、意志、思想、哲理等多重指向。一象可体多意,一意亦可寓于多象之中,此理与“法象无身,应物现形”同。禅师提起一拂子,可应对数重拨问,白隐禅师伸出只手,即要打破方方面面的立足于逻辑基础的经验根本。如果离开具体环境独自举拂子、伸只手,则是毫无意义的空举,这也是有景有情才可有“外意”,有言才有“意无穷”的旁证。总之,诸方遵循的都是“言不可尽意”但“言可暗含无穷意”(举拂子、伸只手也是一种语言)的规律。《五灯会元》卷七记载著名的呵佛骂祖片段是:“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四果三贤、切心十地是守古冢鬼,自救不了。”在呵骂的过程中,蕴涵着深刻的禅宗义理。呵骂又必须在特有环境中方可托出言外意,否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张炎、严羽于禅宗义理及其表达方式所晓甚多,吸其神髓,摒其格套,形成自己独特的语言形式,新而有味,鲜而有源,不为风中烟萝。
“参究”。张炎《词源·杂论》篇云:“音律所当参究。”严羽《沧浪诗话》未用“参究”而用“熟参”或云“参诗之不熟”。禅宗语多用“参”。《三峰汉月藏禅师语录》卷七云:“何不向话头疑处着个参请,参请疑处不复自看,如此参,如此看,两路夹攻,不愁不得。”“参”即研究、揣摩、体察、探究和参与之意。张炎将单音节之“参”模仿发展为双音节之“参究”。“参禅”即研究禅机,参与禅僧活动,最终走向觉悟。禅宗之“参”有正参、熟参、活参。禅宗史上还出现过“离教而参”,有人将此称做“邪参”,“假教而参”“借言津道”则为“正参”。正参时,禅宗主张,一方面在“授受之际”以“机缘语句”为“启悟之资”,不离“言教”而参;另一方面又强调不能迷执于文字相,应该得道忘言,登岸舍筏。这正是《高僧传》卷七竺道生所云之“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熟参”即反复、仔细地参。禅宗教义自从行机锋、公案、话头之后,变得旨冥意深,扑朔迷离,表述时很少用日常语,有时还用一些只可意会的动作,常使僧徒如坠五里雾中,迟迟不能领略佛法大意。这就需要僧徒从佛典中反复寻找航灯以破迷津,因此熟参成了僧徒进入顿悟境界的必须途径。熟参时要求“活参”,即不按常规思路,不主故常,灵活万变地参,故又称“离心意识参”。吕澄《中国佛学源流略讲》把“活参”解释为“以无解之语去”参”,“无解之语”是无法用现成逻辑去推导的无异味符号语言,一旦“活参”适位,便入顿悟门,大彻大悟,佛性自具。张炎移参究禅机义理到参究音律,接虚用实,提玄就常,突出雅词需合音律的重要性,也暗含着就音合律的艰难。入元之后,创作词的大环境一去不返,旧日河山更不可收拾,词人“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其以“参究”的禅意论词之孤心寡诣,诚在意料之中。
“所役与所使”。张炎在《词源》里有三处用不同表达方式阐述了“所役”与“所使”的同一道理,即《用事》篇的“为事所使”和《杂论》篇中的“为情所役”以及“为风月所使”。“使”即“役”,因而三句话的意思相同。
张炎上述所言意在诸公有不落言筌,能出言外之旨、通篇浑化无迹者,亦有言情而不能随机拾取某种物象作为象征,而是泥于具体言情文字,就风月写风月。蝉蜕不见新体,是为死蜕。写有而不能突出高情远志,言落一边,一心一观。张炎所说前者已达到禅宗破执、无住境界,后者则仍处于“执”与“住”的凡我状态,未能过“障”。胡应麟《诗薮》内篇卷二云:“禅家或戒事理二障。苏黄好用事而为事使;程邵好谈理而为理缚,理障也。”胡氏认为“用事为事使”“谈理为理缚”即是禅家所忌讳的“事理二障”的移用。禅宗认为,去除“障”就是破执,处于“无住”状态。青源唯信禅师有一段话说明从有业障到破执之后出现的大彻大悟过程:“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其意为初参禅时,俗见未破,“执色者论色”,原山原水,不见出悟,熟参活参后,真谛出,山水中显见空法,但又落入“说空者滞空”的偏执,此时业障仍然未除,还须不断否定直至获得“毕竟空”的真知为之,这时才体悟到无空无色,亦空亦色,观山水而知山非山而山,水非水而水,了悟过程最终圆满。张炎师禅师之意而未师其辞,对创作提出更高要求。写情要求道是无情却有情,写事要求融化不涩,写风月要求发挥微妙。严羽“空中之音,相中之色”,“镜中之象,水中之月”,意在要造出拈之不可,视之可见,若即若离,似有似无,非有非无,非非有,非非无之诗境。类似的思想宋人还有之。《退宾录》卷三载张芸叟评本朝名公诗:“王介甫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欲有寻绎,终不可得。”严羽与张芸叟密合至于略无阙处,张炎与其二人旨意亦合。张炎于一篇之中两出其论,并以之为衡量雅词的标准之一,而张炎又是极重雅词的人,可见在《词源》中所占位置的重要。
张炎在《杂论》篇中还体现了禅宗“顿不废渐”的论词观点:“词之作必须合律,然律非易学,得之指授方可;若诗人方始作词,必欲合律,恐无是理,所谓‘千里之行,起于足下’,当渐而进可也;正如方得离俗为僧,便要坐禅守律,未曾见道,而病已至,岂能进于道哉?”把学词求合律的门径直比参禅悟道,突出“当渐而进”。“渐”与禅宗的“渐修”有紧密联系。“渐修”见竺道生《法华经疏》卷上,“兴言立语,必有其渐”,“语法以渐,必先小而后大”。有人说慧能、神会均否定渐修。实际上,慧能《坛经·顿渐品》也承认“人有利钝”“见有迟疾”。《五灯会元》还记载荐福弘辩说:“顿明自性……如人吃饭,不一口便饱。”内里都包含着顿不废渐的思想因子。循序渐进是人类获取知识的共有方式,张炎此处却别有会心地借坐禅守律作为比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与禅心的默契。
张炎儒道释兼通,然《词源》主要体现了儒禅思想。以儒作为旗帜,以禅作为举旗手,集继承与创新为一体,使《词源》下有根,上有果,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诚可赞誉。
四
研究张炎词句“投闲倦呼俦侣,竟棹入芦花,俗客难寻”的禅宗义理韵味时,我们还应该关注在其《山中白云词》里出现“芦花”意象较多的事实,这已成为词人选取意象特征之一。据大致普查,张炎词中共出现“芦花”约十七次(其中有“黄芦”与“荻花”约三次),可以测出在其三百多首词中“芦花”的比例。我们可以看到,在张炎词中,“芦花”多与“雁”“水”“舟”“雪”等物象一起构成篇幅,与“投闲倦呼俦侣,竟棹入芦花,俗客难寻”、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梁楷《孤篷芦岸·僧倚钓车》、黄庭坚《题郑防画夹》“惠崇烟雨芦燕”、惠洪《谢人惠芦燕图》“道林烟雨久不到”等诗画体现的禅趣意味相似。下列《清平乐·题平沙落雁图》可看:
平沙流水。叶老芦花未。落雁无声还有字。一片潇湘古意。扁舟记得幽寻。相寻只在□□。莫趁春风飞去,玉关夜雪犹深。
“平沙落雁”为古代潇湘洞庭八景之一,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对此就有记载,且记载了度支员外郎宋迪善于画此八景,其中最得意的为平沙落雁、远浦归帆、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夕照。元人也绘有《潇湘八景图》。此组画中,体现着禅宗意趣。《浪淘沙·秋江》词是为沈钦赋,因沈钦字秋江而知,词中无疑借助张炎特有的意象选择方式写出了与禅趣相关的意境,词如下:
万里一飞篷。吟老丹枫。潮生潮落海门东。三两点鸥沙外月,闲意谁同。一色与天通。绝去红尘。渔歌忽断荻花风。烟水自流心不竞,长笛霜空。
上阕写“闲意”,同样写出了“彻底撒手”的大快乐景象。下阕的“一色与天通”是禅宗的“一色无差别”境界。“绝去红尘”写出彻底进入修行状态。“心不竞”意为“定心”,也是写的修行状态。《台城路·为湖天赋》与上词基本相同,读者可以自行赏读。《壶中天》一词有“芦花”出现,小序颇耐人寻味,其小序云:“月涌大江,西有大江,远隔淮甸,月白潮生,神爽为之飞越。”其耐人寻味处是“神爽为之飞越”,这句话正是张炎《词源·清空》篇中“使人神观飞越”的直接挪移。全词如下:
长流万里。与沉沉沧海,平分一水。孤白争流蟾不没,影落潜蛟惊起。莹玉悬秋,绿房迎晓,楼观光疑洗。紫箫声袅,四檐吹下清气。遥睇浪击空明,古愁休问,消长盈虚理。风入芦花歌忽断,知有渔舟闲舣。露已沾衣,鸥犹栖草,一片潇湘意。人方酣梦,长翁元自如此。
上阕写了“清空”景象,其中“楼观光疑洗。紫箫声袅,四檐吹下清气”与《金光明最胜王经卷》所写“经譬台七宝楼观,有四阶道清凉之风来吹四门”的“七宝楼观”如同一笔,是识佛典的结果,下阕依然一片空明清境,出现“芦花”“渔舟”“鸥”等意象,成为张炎惯常设计意境的常来之笔。类似如上之作在张炎《山中白云词》中多见,在此不一一列出。
通过以上多重论证,我们可以确知,张炎词句“投闲倦呼俦侣,竟棹入芦花,俗客难寻”中隐含着深刻的禅宗义理,不可当做简单的写景句子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