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考论
“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只是李纲的个人宏愿而已。北宋覆亡后,以高宗为首的南宋小朝廷处于节节败退状态,在风雨飘摇的历史环境中,凭借地势天险,暂时得以苟延残喘,早已失去了抗战信心和勇气,何谈赢得“二圣环”之事!南宋初期,文恬武嬉,特别是宋高宗无心抗战,军队士气低落,哪里有“精兵十万”可拥。任李纲为相本来就是高宗十分勉强的选择,有难言之隐,只是“虚位以召臣”而已,将李纲当做威吓金人的物象,统帅军队当然不可能有实质性的权力,其军事才能得不到充分验证,加上群小出于私心的围截,使每一步重大决策都不能如愿实施。更有甚者的是,李纲任相仅七十五天就被无情弹劾,“南渡以来第一人”的抗战生命被草菅,“奉迎天表”成了梦幻中的理想。李纲的宏愿值得颂扬,但过早为宏愿的实现下结论又与现实稍有距离,显得有些“机浅”。读者当以唯物史观论之,不可因感情湮没真理。
一
“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一句为李纲《苏武令》名作中的名句,兹录如下,以供观览:
塞上风高,渔阳秋早,惆怅翠华音杳。驿使空驰,征鸿归尽,不寄双龙消耗。念白衣、金殿除恩,归黄阁、未成图报。谁信我、致主丹衷,伤时多故,未作救民方召。调鼎为霖,登坛作将,燕然即须平扫。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
此词最早见于赵彦卫《云麓漫抄》卷十四,但其中没有认定此词即是李纲所作,只云“李丞相纲作,未知是否”。据上书记载,《苏武令》一词于南宋绍兴初广为流传。唐圭璋先生认定此词为李纲作,今人皆已认同。唐圭璋先生在其与潘君昭、曹济平合注的《唐宋词选注》中,将此作选为李纲的代表作之一,并将“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一句视为名句,认为“表现了作者强烈的爱国精神和豪迈的英雄气概”。王兆鹏为唐圭璋高足,受其影响,同样将《苏武令》视做李纲的代表作,认为“七首咏史词和《苏武令》(塞上风高)最具特色”王兆鹏,刘尊明主编,《宋词大辞典》,凤凰出版社,2003年,第447页。。
《苏武令》词没有编年。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两宋卷)汇集前人研究成果对李纲部分词加以编年,《苏武令》却不见编年。唐圭璋等人也没有对《苏武令》加以编年。没有确切的旁证文字记载及没有作者作词小序说明创作年代,是不能为此词编年的根本原因。但依据词的内容,可以大致确定创作时间。据唐圭璋先生的一系列注释“归黄阁”句“指授官至宰相”唐圭璋,潘君昭,曹济平选注,《唐宋词选注》,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316页。可以知道,李纲此词一定作于高宗时期任相之后。因为李纲在宋钦宗时任职为兵部侍郎,后升任为尚书右丞。尚书左右丞在“元丰新制后,定为正二品”,有“贰揆臣”别名,“为副宰相之意”龚延明编著,《宋代官制辞典》,中华书局,1997年,第180-181页。,显然没有上升到宰相位置。“词的上片写作者思念宋徽宗、钦宗被虏北方,叹息自己还不能复仇雪耻”唐圭璋,潘君昭,曹济平选注,《唐宋词选注》,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315页。,明显指出创作时间在二帝北狩之后。“未成图报”与“未作救民方召”也能看出李纲对短暂为相未能完成光复大业的遗憾。李纲任相于1127年五月初五日,为高宗皇帝即位后的第五天,被罢于1127年七月,为相七十五天,时为建炎元年。赵彦卫《云麓漫抄》卷十四载《苏武令》一词于南宋绍兴初就广为流传(即“盛传”),“绍兴”为高宗“建炎”后年号,始于1131年。“绍兴初”当是1131年以后的若干年。此期间李纲被贬于地方任职,仍然作词,如《江城子·九日与诸季登高》词与《梁溪集》卷二十七《九日登高山亭会饮》《九日示诸季,时会饮者八人》等诗可以互证为作于建炎四年(1130年)。依此类推,《水调歌头·同德久诸季小饮,出示所作,即席答之》与其余两首《水调歌头》“如意始身退”“物我本虚幻”也可能作于此年或稍后。“盛传”一定是在词作出后的一段时间才可以见到的情形,但创作时间又不可推得太迟。从词的内容可以看出,此时的李纲抗战决心犹在,没有完全进入暮年心境状态。1132年李纲还在湖南宣抚使兼知潭州任上与潭州、鼎州、荆州、鄂州帅臣等人一起约定日期聚集军队“收捕湖寇”。“绍兴”持续三十多年,依据中国人的传统观念看,前十年为初期,中十年为中期,后十年为后期,所以“绍兴初”大概在1131-1141年。李纲于1140年离世,上述词不可能作于晚年。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心地将词的大致作年确定为李纲被贬之后不久。李纲被贬没有受到致命打击,在贬臣中还算幸运,其心态依然较为平静,还能够积极关心国家大事,这在《苏武令》词中能够看得出来。确知词的创作年代,对分析“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的可行与否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二
李纲有“中兴相”中“公居第一人”(曾开《李伯纪丞相挽词》)之美称,特别是在主张抗战人士及与李纲没有成见的人的心目中,具有十分崇高的地位。可以假设,在一部分人的心中,如果李纲在相位上能够如愿以偿,“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将是可以实现的目标。事实恰恰与此相反,李纲不过是发了一点“调鼎为霖,登坛作将,燕然即须平扫”的宏愿而已,内中有着诸多阻挠李纲不能如愿“救民”及“致主丹衷”的因素。李纲及广大人士对此应该是明白的,但没有人说破,现在当加以考述。高宗赵构任李纲为相并非出于真心用人,只是权宜之计,至少有两点可以看出高宗赵构的心思。其一,想借助李纲的威望稳住局势。李纲有强烈的抗战精神,有七首咏史词借古喻今,充分表达了坚持抗战的爱国热情,受到时人的广泛好评。还有“御戎五策”广为传颂,“复刺臂血”,上疏请求徽宗禅位(徽宗当时已有退位之意,以求与金人和好),辅佐钦宗登基有功,颇得人心。任兵部侍郎后,力促钦宗仿效真宗亲临澶渊与金人对峙,与参谋官聂山一起在殿前司集合各路兵马,充任亲征行营使,积极防备,并带兵亲临城上,与金人血战一个晚上,平定了敌人对宣泽门的进攻。通天门、景阳门告急时,还在朝廷应对的李纲不顾个人安危,率领善于射箭的一千名禁卫军,与敌人展开了殊死搏战,使危局得以暂时减除。之后因钦宗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李纲受到罢免尚书右丞和亲征行营使的处罚,但在说明事实原委后,李纲依然“感泣以谢”。李纲复职后,极力维护钦宗的皇帝地位,在谣传道君皇帝将要“复辟”的危急关头,接受召见,以高度机敏的思维,应对了道君皇帝的种种疑问,使徽钦二宗父子之间的隔阂得以消释,使钦宗皇帝得以安心于谋划未来,李纲获得了“捍守宗社有大功”,“当遂垂名青史”沈志华主编,《文白对照全译〈续资治通鉴〉》,改革出版社,1994年,第2122页。的高评。钦宗受群奸挑拨,私心不时泛起,对李纲于有意与无意间再生误解,在没有任何军事准备的情况下,迫使出兵救援太原。由于当时各将领都接受皇帝的批画,事情都可以自己专决与上达,自行决定前进与后退,宣抚空有节度的名称,各路人马大都不遵守命令,致使李纲不能有效指挥,失败便在预料中,从而为不断贬谪造下了无法开释的理由。李纲的功过是非在时人心眼中,如果不是出于个人陈见,都是明白的,康王赵构也不例外。赵构在兵荒马乱的环境中,接受元祐太后的册命及群臣的拥戴登上皇帝宝座(立康王赵构为帝最早建议由吕好问提出,因为赵构当时任兵马大元帅,加上有元祐皇后的内应,充分体现了“天意”的安排,有足够的权力与力量安定天下)。在人们的眼中,赵构皇帝就是复兴汉室的光武帝、安定晋国祸乱的晋公子重耳。赵构皇帝肩负如此重任走上神坛,不论心中有多少私心,总要给推戴他的人做出一点榜样,以示不辱“期中外之协心,同定安危之至计”的厚望。在诸多人选中,李纲成了“安刘室”的宰相第一人选,因为在金人眼中,李纲具有与童贯等人相同的威慑力,是“二圣”时期的抗战名将,可以用来扼制金人的肆意侵略。李纲在人格上不类奸臣,有着服众望的广泛影响力,这是高宗皇帝知人的必然选择,这就是“使远人畏服,非相卿不可”的真实动因。赵构即位时年方二十一岁,有年轻人进取的方刚血气,在举国上下的激励声中,做出一点努力营救“二圣环”的举动,是顺应历史潮流的,可以不费任何神思与体力。然而李纲对高宗赵构没有做出先期的推戴拥立之功,又加上李纲性情刚烈,敢于抗颜直论,易于与周围人群形成对立,引来他人构陷,成了为高宗赵构利诱的钓饵。其二,借助任李纲为相做烟幕弹,名正言顺地将自己的亲信黄潜善、汪伯彦拉入最高权力中枢。黄潜善与汪伯彦拥戴高宗赵构有功,于五月一日赵构登基时即被封为中书侍郎及同知枢密院事。在黄、汪二人看来,凭借自己攀附拥戴高宗之功,谋取宰相位置应该不成问题。由于黄、汪二人没有亲自深入战场与劲敌较战的特殊经历,于人心未能生出过高威望,在靖康之难的危急关头任相意味着要与金人进行殊死决战,面临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危难,非有超出常人之胆略者不能胜任宰相之职。高宗赵构知人,理当包括黄、汪二人。黄、汪二人对高宗赵构的用心未必完全理解,所以对李纲构成不和之势。虽然如此,高宗赵构依然难忘旧情,时时寻找机会图报,在任李纲为相的同时,任用黄潜善兼御营使,汪伯彦兼御营副使。“御营使者,建炎元年六月,始命宰相李伯纪为之。本以行幸总军中之政。其后遂专兵柄,枢密院几无所预。”李心传撰,《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二,中华书局,1985年,第122页。可以知道,黄、汪二人兼任御营使的根本目的所在。虽然李纲任相时也兼御营使,有兵权在握,表面看来权满兵实,然不久之后,黄潜善的权力就膨胀到了与李纲齐平的程度,一身兼有门下侍郎、权中书侍郎、御营使、守尚书右仆射数职,出现了并相的局面李心传撰,《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二,中华书局,1985年,第198页。。黄、汪二人成了牵制李纲的真正权力人物,并相意味着对李纲权力的削夺,如皇帝幸南阳守中原与幸东南都建康的大事去就之争,李纲作为宰相已经没有任何决定权力了。这些事实的出现,实际上都出自于高宗赵构本意。并相是解除李纲相位的信号,也是高宗赵构逃跑主义抬头的预示。黄潜善一味逢迎讨好高宗皇帝,双方彼此达到心领神会的默契程度,在事关个人情感的大是大非上,高宗赵构必然要站在黄潜善一边。李纲作为徽钦二宗的要人,工作的重心始终在“奉迎天表”,使北狩二帝回宫,重振赵家江山。这一点正是挑起高宗赵构心中暗暗隐痛的关键。高宗赵构即皇帝位虽有顺从天意与民意之自我感觉,但终归不是从前任皇帝手中接来玉玺的名正言顺,又在为河北兵马大元帅后,逶迤于磁州与相州之间,大权在握却未能招来勤王之师阻遏金兵退路,坐视二位皇帝被掳北上,心中总有几分不踏实感。这些无疑在徽钦二宗心中生出不快,同时期的许多当事人也不会完全没有想法。高宗赵构在当下想做的第一件要事当是以求和的方式稳住局势,巩固皇帝地位。李纲主张抗战的一系列谋划显然未能与高宗赵构达成高度默契;他始终未能成为圈子里的人,不过是一个在危难面前需要冲锋陷阵的局外干将而已。李纲处于这样的环境当中,要想“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是可以想到其艰难程度的。当为了迎合高宗赵构皇帝,不实之词的“谤书满箧”向李纲袭来时,罪恶的屠刀一定会刺向被谤者一方。李纲被罢免后,接替相位的人,不可能是与李纲志同道合者,相反一定会是顺从高宗赵构心意主张和议之人。范宗尹反对李纲为相,缘于其力求与金人议和的主张。范宗尹任相,缘于割让土地以息边患的主张正合高宗赵构下怀,与向金人求和没有丝毫不同。在彼时,议和的代价与抗战的代价难以确切估量。从表面上看,“和”可以带来暂时的“安定”,是苟且偷安者的选择;而抗战得法,可以从根本上消除隐患,但要付出更多眼前伤痛。对于一个充满私心的皇帝,其选择自然是用不着论证的。抗战是长期投入,而且在金人处于高度进取之时,谁也无法毕其功于一役。黄潜善等人之所以敢于在抗金大事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大胆“复倡和议”,除有左相、右相职位作为强有力的支撑外,“朕何患国事不济”的志同道合的圣旨是最为重要的保障。秦桧在极为复杂的政治环境中占稳宰相宝座,同样是高宗赵构不思抗战的结果。从高宗赵构即皇帝位起到流亡以求安命,直至在杭州安下心稳做皇帝的时间流程中,“战”与“和”始终是两家人争议不休的重大话题。高宗赵构面对复杂形势,也并非一味倒向一侧,但从总体轨迹上看,抗战人士没有得到重用,李纲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当亲信不能够保全自身安危时,高宗赵构便做出本能的反应,暂时唤来主战人士替自己冲锋陷阵,这一招数与钦宗赵桓在落难时呼唤“壮士忠臣何处”(赵桓《西江月》)没有两样。缘此,李纲的入相与出相,在旁观者看来,是完全在预料中的事情。黄、汪二人的进退命运,在其如此主子面前,也并非是完全能由自己做主。李纲遇上了真实的高宗赵构,要想实现理想,其难度与登天可以同日而语。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