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天问》体赋”也是重要信息。毛庆先生撰文《〈天问〉研究四百年综论》云:“王夫之《楚辞通释》重于义理阐发,认为《天问》要旨在于以历史兴衰成败之教训讽谏楚王,‘抑非徒渫愤舒愁已也’。”毛庆著,《〈天问〉研究四百年综论》,《文艺研究》,2004年第3期。殷光熹先生认为,《天问》是“天”来问“人”,不是“天”来问“天”,也不是倒过来“问天”。“天”指“天民”“天人”或“至人”,这个“天”可看做是作者的代言人。在《天问》中,屈原“将自己在生活中的痛苦和悲哀,化解在茫茫宇宙之中,将自己在楚国为之奋斗而无法实现的理想寄寓于寻求宇宙真理之中”殷光熹著,《〈天问〉题名考辨》,《思想战线》,2004年第1期。。“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好心不得好报,原先尚存的一点幻想也随之破灭,令他怀疑的问题越积越多,(包括“天命”和“天道”),越来越使他困惑不解,愤愤不平,一肚子委屈无处倾诉,只好借天设问,将郁积心中的一大串问题倾诉出来,‘以渫愤懑,舒泄愁思’。这是触发诗人创作《天问》的直接动因”殷光熹著,《天问结构的独特性》,《云南大学学报》(社科版),2003年第2期。。“姜亮夫先生曾疑《屈原列传》颇有错简,传文此处虽不必定为错简,但其所言‘天为人始’‘人穷范本’‘倦疾呼天’等语定不只为《离骚》而发,亦含有太史公对《天问》命意的概括。”“人穷反本,坎坷的人生遭遇引起屈原对宇宙、社会和人生的深刻思考,从而企图通过《天问》的疑问方式对‘天人之际、古今之变’进行探索和总结,由这一创作动机所决定,诗篇中饱含着作者面对苍天痛心彻骨的情感倾诉。”姚小鸥著,《〈天问〉意旨、文体与诗学精神探原》,《文艺研究》,2004年第3期。联系屈原作《天问》看辛弃疾“用《天问》体赋”《木兰花慢》,我们不仅看到二者创作时身处逆境的等同,更看到了“《天问》命篇之意,既非一般意义上的‘问天’,亦不可笼统地说是对‘宇宙形成、天地开辟、人类开始、历代兴亡’等‘所提出的总疑问’”姚小鸥著,《〈天问〉意旨、文体与诗学精神探原》,《文艺研究》,2004年第3期。。既然屈原如此,那么辛弃疾仿《天问》所作之词,就不可略之为“神悟”云云。“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其词”(冯金伯《词苑萃编》卷五)的创作惯性又客观地向世人宣示了稼轩词深含内蕴的必然。
王世贞《艺苑卮言》将辛弃疾与曾觌等人并提,其云:“词至辛稼轩而变,其源实自苏长公,至刘改之诸公极矣。南宋如曾觌、张抡辈应制之作,志在铺张,故多雄丽。”其中特别提及曾觌应制之作,理应包括《壶中天慢》词,而前此所言“词至辛稼轩而变”是否针对曾觌应制词从内容到形式的变革?这又是我们决断辛词针对曾词而发的“放心”证据之一。
三
“南渡之初,危如累卵”(黄氏《蓼园词评》),而整个南宋统治的近一百六十年中,“真正地完成了对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从‘奉之如骄子’到‘敬之如兄长’,直至‘事之如君父’的三部曲”邓乔彬著,《爱国词人辛弃疾》,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页。。此期间词坛上的艳情主题不得不让位给了忧国的新主题。杨海明著,《唐宋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94页。忧国主题表现形式多样,其中有由问月、探月引发出对人生范式、社稷沉沦、民族衰微的沉重思考,有以月亮盈亏圆缺作为描写对象而寄托半壁江山之思者,有以玉斧补镜描写暗寓“他年要补天西北”的抗战爱国思想者。总之,均以月亮作为意象,汇入忧国的行列之中。
向子人多称其有忠节,可见于胡寅《酒边集序》《乐府纪闻》,以及毛晋《酒边词跋》、冯煦《蒿庵论词》等。其人一生以抗金名世,词以上承苏轼为人所知,有词集《酒边集》,以南渡后之作为“江南新词”,其前之作为“江北旧词”。《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云:“《酒边词》上卷曰‘江南新词’,下卷曰‘江北旧词’。新词绍兴中作,旧词宣和、政和中作也。以老境渐归平淡,故退置少作之后云。”据此可知,其作《洞仙歌·中秋》当在“江南新词”之列。《全宋词》横排本与竖排本均将此词列入“江南新词”前列。此词以月亮为主体描述对象,多出问月语句,且有玉斧补月(镜)云云,寄托了“教夜夜、人世十分圆”的家国祝愿之意。绍兴始于1131年,止于1162年,子卒于1152年,享年六十八岁,在绍兴年间度过二十一年,居后半生多数,其中因忤秦桧意而罢归(1139年),闲居清江十五年。子生活的后半生,其进退与南宋朝浮沉一致,看到过宋军收复失地的胜利,也看到过宋朝的不堪一击;经历过和议的耻辱,亲见过秦桧两次拜相的荒唐,也感受过岳飞被杀的冤屈。其间正是民族矛盾、阶级矛盾最为激烈的时期,南宋统治阶级内部主战与主和之争亦至为激烈。作为一名力主抗金的将领,面对国破家亡,无时不有“故园目断伤心切”(《秦楼月》)之慨。在这种环境与心境驱使下创作的词,有“感时抚事”(《水调歌头》小序)是可想而知的。由上述可推知《洞仙歌·中秋》借月寓意的主题意蕴。王沂孙以月亮意象寄兴亡之感,亦广为人知,《眉妩·新月》为是作。沂孙生长于宋末元初,亲身经历过华屋山丘之变,作咏物词常有遥深寄托。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评曰:“词味之厚,无过碧山。”张惠言《词选》评曰:“碧山咏物诸篇,并有君国之忧。”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卷六又将此词与东坡《卜算子·雁》、白石《暗香》等词同列于“意在笔先,神余言外,极虚极活,极沉极郁,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一系。无须细品味便可知悉碧山此词是用新月意象寄托深意的。这种创作模式正与南宋词坛以月亮意象汇入忧国主题相合,而且语出“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增订注释全宋词》注此句云:“此处用本朝故实(指曾觌《壶中天慢》“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以寓亡国之悲。”末句亦针对曾词末句而发,以寓亡国之悲,此不复引。李曾伯为南宋末年人,懂军事,有匡救衰世之志,但为贾似道所嫉罢职。李曾佰《水调歌头·再赋》中用“我袖有玉斧,当为整乾坤”表意,《全宋词典故辞典》释此句为“句中化用‘玉斧修月(补镜)’典故表现自己的心志”,“作者望月而想到山河有待恢复”。李曾伯《喜迁莺·乙未中秋同诸北客玩月于颍州之南楼》作于端平二年(1235年),时为理宗执政,国势已出危机,特别是此年蒙古攻宋,又攻高丽,并开始第二次东征,对南宋构成巨大威胁。曾伯此时尚未受到落职、劾罢之痛,心中意志坚强,因借月亮意象寓志,下阕曰:“坐客。休叹息。看此清光,天岂限南北。便好乘风,为持玉斧,修取山河如一。西湖旧时花草,会遣孀娥重释。从今去,举太平玩事,长如今夕。”词以月亮意象寓忧国主题,于此得以全显。辛弃疾有数首以月亮为中心描写对象以寄寓忧国主题的佳作,在南宋词坛有较大影响。其《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一轮秋影转金波”中的“斫去桂婆娑,人道是、青光更多”,一般注者仅点出此用典出自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即止,实际此句是“玉斧修月(补镜)”的转用,其含义与向子《洞仙歌·中秋》中“谁道斫却桂,应更光辉,无遗照,泻出山河倒影”同美。周济《宋四家词选》解此则别有心会,言“桂婆娑”“所指甚多,不止秦桧一人”。缘此则辛词深意自明,无须多解。《满江红·中秋寄远》为闲居带湖所作,词中对月亮的描写也成规模,而且将“玉斧修时”与“欲磨还缺”置于同一词面,这对一个具有“股肱王室之心”的词人来说绝非是无谓的应景之作。汪莘也值一提。其人生卒年为1155-1227年,有俊才却不屑举业,然不弃学业,隐居读书,涉猎范围甚广而为时人称道。嘉定间朝廷诏求直言,莘三扣阍陈天变、人事、民穷、吏污之弊,行师布陈之法,未得上报,鸿志终未能得酬。莘喜作词,有云“乃知作词之乐,过于作诗”。有以词寓志之作,其《水调歌头》“听说古时月”属此,且以月亮意象寓含忧国主题。词依小序“嘉定元年中秋日,因赋水调,其夜无月”,可知此词作于1208年。此年宋复秦桧王爵,宋金嘉定和议成立,改称伯侄之国,岁币增为三十万,另给“犒军钱”银三百万两,送韩侂胄首至金(三月即诏枭韩侂胄首于两淮)。上述重大事件多发生于同年的八月之前(和议九月初成,但四月真德秀为太学博士时,即上书论和议),且在当年五月有人评南宋国势极为危弱,腐败至极:“宋主怠于政事,南兵佻弱,两淮兵后,千里萧条,其臣惩韩侂胄、苏师旦,无敢执其咎者,不足忧也。”沈志华主编,《文白对照全译〈续资治通鉴〉》,改革出版社,1994年,第3669页。汪莘于上诸事不可谓不晓。因此,“明月不再盛,玉斧亦何为”就不仅仅是面对月亮空发浩叹,同理,“凭谁斫却,里面桂影数千枝”也非徒发虚问。这里的深意已在上述创作背景演述中作出回答,此不再复论。
金瓯寓忧国主题词例可略见如下。张榘生卒年不详,依端平元年(1234年)为观察推官、淳祐五年(1245年)为句容令、宝祐中为江东制置使机宜文字等职看,为理宗时人。张榘存词五十首,“而应酬之作凡四十三首。四十三首之中,寿贾似道者五,寿贾似道之母者二”永瑢,纪昀主编《四库全书总目·芸窗词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史载,贾似道1246年为京湖制置使,兼知江陵府;1250年知扬州,兼两淮制置大使;1259年为相,兼枢密使;1260年加少师,封魏国公,又进太子太师;1265年(宋度宗咸淳元年)加太师;1267年为平章军国重事。依上述可知,张榘寿贾似道词应作于1259年以后(贾似道为相年)。贾似道为相次年(1260年),忽必烈即称大汗,此时南宋已进入“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的危机时刻。迫于形势,贾似道开始“整顿乾坤定,千岁侍宸旒”(《凯歌·为壑相寿》)。其成就如何不论,献寿词者总是要将谀词说尽。《满江红·寿壑相》以半规凉月描写开篇,近末尾处有“关河尽补金瓯缺”句。“金瓯缺”既然与“半规凉月”照应,“补金瓯缺”指“恢复被入侵中原者所占领的宋朝领土。言壑相恢复了宋朝所丧失的国土”范之麟主编,《全宋词典故辞典》,湖北辞书出版社,2001年,第1205页。就成了不需要推论的结论。王埜生年不详,卒于1260年,时为贾似道拜相的第二年。此前王埜曾于宝祐元年(1254年)迁枢密院事。《全宋词》录其词三首,三首词中除一首“子寿母”外,均有“千古恨,吾老矣”(《西河》),“臣今虽老”(《六州歌头》),说明词作于晚年。据词作内容可推知,词人有济世之怀,且行事有方,正验“淳祐间以察访使出视江防,从嘉兴至京口修葺官民兵船,并预备守险之需,江上晏然”所云。埜曾知镇江府,还上书言攻守等十八事,因而对金陵地理位置熟如掌珠。其《六州歌头》为写金陵“龙蟠虎踞,今古帝王州”之篇,其中云“黄旗紫盖,中兴运,钟王气,护金瓯”,“言金陵龙蟠虎踞,为王气所钟,它能保卫国家山河的完整”范之麟主编,《全宋词典故辞典》,湖北辞书出版社,2001年,第1205页。。这里以金瓯之护寓忧国主题。李曾伯生活于“天下如器之倚而未坠于地,存亡之机,间不容发”徐宗仁语,见沈志华主编,《文白对照全译〈续资治通鉴〉》,改革出版社,1994年,第4096页。的危急关头,对国运心存挂念,对皇帝亦存忠心,不止一次于词中夸赞“吾皇神武”(《水龙吟》第一与第三),并对“胡儿已落将军手”(《水龙吟》第一)充满欣喜,且断言“此虏自不能久”(《水龙吟》第三)。曾伯儒而知兵,边境之事,知无不言,对于“奋起朔漠,灭金源,并西夏,蹂荆襄,克成都,平大理,躏蹂诸夷,奄征四海,垂五十年,遗黎残姓,游气惊魂,虔刘靡荡,殆欲迁尽,自古用兵,未有若是之久且多也”郝经语,见沈志华主编,《文白对照全译〈续资治通鉴〉》,改革出版社,1994年,第4100页。的敌国形势也应知悉,因而常对国势持喜忧各参态度。襄阳得捷,便喜上眉梢,高兴地说:“金瓯堪保。”登经济楼,面对“依然旧江山”而发“愿天驱、五丁壮士,挽岷峨、生意与春还”,同时对国运民瘼生出隐忧,因此出语云“金瓯经营几载,鸿雁尚漂残”(《八声甘州》)。陈著两次以金瓯寓忧国,词见《贺新郎·次韵戴时芳》与《水龙吟·寿江阃姚橘洲学士希得》。王奕一首词中两次使用金瓯语,见《贺新郎》,小序以“遂使金瓯甑堕”比喻完整的国土遭到了侵掠割裂朱德才主编,《增订注释全宋词》第四卷,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第259页。。由于词之主题为“金陵怀古”,怀古即有忧今之想,因而词文本中的“可笑诸公俱铸错,回首金瓯瞥徙”之金瓯亦当与小序中金瓯寓意相同。文天祥“作词甚少,但他的词和他后期的诗文一样,每一篇都有一定的政治内容,都是有为而发”唐圭璋,周汝昌,缪钺等撰写,《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2183页。。词中亦有以金瓯喻国土之什,《满江红·代王夫人作》如是。词与王清惠《满江红》“太液芙蓉”末句“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作全程反向表述,出“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之语,“金瓯缺”显指国土残破。
四
稼轩视词为陶写之具,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时显得“锋颖太露”(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然“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者亦极多见。对于后者,人多以“集中多寓意作”(李佳《左庵词话》卷上)、“言外有多少哀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等论之。合而论之,稼轩词“雄深雅健,悲壮沉郁,俊爽流利,飘逸闲适,秾纤婉丽,都兼收并蓄”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64页。。夏承焘曾云:“他(辛弃疾)在写那首《摸鱼儿》词的同一年(孝宗淳熙六年),作一篇《论盗贼札子》,中间有‘臣孤危一身久矣……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即旋踵’之语,这就是他的作品不得不婉约其辞的原因。”夏承焘著,《夏承焘集》,第八册,浙江古籍出版社、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95页。这是我们认识稼轩词中具有“婉丽”特征的钥匙,也是我们证实辛词针对曾词而发的又一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