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审视,人们对此词的关注则又集中于“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上。如俞玉《书斋夜话》卷四云:“杜少陵诗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晏小山之词乃云:‘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谈者但称晏词之美,不知其出于杜诗也。”蔡正孙《诗林广记》后集卷六引谢叠山云:“杜子美乱后见妻子诗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情辞绝妙,无以加上。晏词窃其意云:‘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如上两家皆指出其源流而已。刘体仁《七颂堂词绎》则又别出心裁:“‘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叔原则云:‘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此诗与词之分疆也。”以上诸说见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一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39、340页。从另一角度道出新的判断。
以上诸家之说均未道及与本文命题相合之处,且只就个别句子加以关注,难以从中得到必要信息。唐圭璋《唐宋词简释》、陈匪石《宋词举》对晏几道此词均有较多意脉疏理及点评,但也与本文命题不甚相合。
俞平伯《唐宋词选释》对“舞低”“歌尽”作了较为周详的诠释。其云:“‘舞低’‘歌尽’极言歌舞酣畅,亦不必是一椿事,一日之事。杨柳下连楼台是真景,桃花下连歌扇,是扇上画的,对偶中有错综。”俞平伯著,《唐宋词选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89页。从中我们也很难看出对“歌尽桃花扇底风”的确切解释,人们读了之后仍有余兴未尽之感。
唐圭璋等人有明晰解释,其云:“两句(指“舞低”“歌尽”)形容舞姿歌喉。上句描写舞腰愈弯愈低,使她感到挂在柳梢、照到楼中的月儿也在随着下沉。下句描写歌喉愈来愈高而急促,使她觉得拿在手中的桃花扇也跟不上那快速的节拍了。”唐圭璋,潘君昭,曹济平选注,《唐宋词选注》,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164页。
此种解释虽然较为全面,尤其对“舞低”的解释较为准确,因为此句语意明确,易于把握。然对“歌尽”的解释笔者就不能苟同。因为如上解释既不全面又不准确。“尽”作何解?“风”如何释?在他们的两句话中完全找不到答案,而在“歌尽”一句词中,“尽”与“风”又是其中的“词眼”。“词眼”如“法眼”,是传达意义的要辖,万不可忽略不计。胡云翼的解释与唐圭璋等人的解释大抵相同,只是语言表述不同而已:“(两句)描绘彻夜不停的狂歌艳舞。月亮本来是挂在柳梢上照彻楼中的,这里不说月亮低沉下去,而说‘舞低’,便指明是欢乐把夜晚消磨了。桃花扇,歌舞时用的扇子。这里不说歌扇挥舞不停,而说风尽,也就是表明唱得回数太多了。”胡云翼著,《宋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0页。因为这里所云与上举没有实质上的不同,故不辨析。
缪钺为文史大家,对此两句作鉴赏时云:“歌女在杨柳围绕的高楼中翩翩起舞,在摇动绘有桃花的团扇时缓缓而歌,直到月落风定,真是豪情欢畅,逸兴遄飞。”唐圭璋,周汝昌,缪钺等撰写,《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540、1138、650页。此说似将“尽”与“风”落实为“月落风定”。笔者以为此种解释依然牵强,有猜测之嫌,未能准确诠释词句中的精神实质,因而不从。而谢桃坊“所谓‘歌尽桃花扇底风’即唱完歌扇上列出之歌曲”唐圭璋,周汝昌,缪钺等撰写,《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540、1138、650页。,亦让人难以接受。其说“风”当作国风之“风”释,转意为“歌”,明显是不能成立的。但此处能将“桃花扇”作歌扇解,又可见出合理的学术信息。然此处未能说明歌扇由歌者执撑还是由听众执撑,又成未能厘清此句词精神实质的悬案。这又是我们无法回避的问题。
二
“歌尽桃花扇底风”是晏几道精心结撰的名句精品。有人认为,“古代歌舞时多持扇”,因而“庾信《春赋》‘月入歌扇,花承节鼓’”当与此句有关。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4页。实际上,不必过分拘泥,有些名句的渊源往往是多元的。依黄庭坚评晏几道词“其下者岂减桃叶、团扇哉”看黄庭坚著,《小山词序》,见孙克强编著,《唐宋人词话》,河南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22页。,再参之以晏几道词句,可知与班婕妤《怨诗》有近源。尤其是“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四句在意义表达上有相互借鉴之处。“动摇微风发”是从正面叙团扇之作用,“歌尽桃花扇底风”是从另一个角度叙桃花扇停止“发微风”的情状。正因如此,《四库全书总目·小山词提要》与《四库全书简明目录》才同发“岂减桃叶、团扇哉”之慨。“团扇”即“团扇怨秋水”,“团扇悲秋风”,“汉姬纨扇”,典出《文选》卷二七汉朝班婕妤《怨歌行》(即《怨诗》)。范之麟主编,《全宋词典故辞典》,湖北辞书出版社,1996年,第672、749页。
借班婕妤《怨诗》典故成新诗词句者后人多有,且主要围绕“扇”与“风”进行生发。张率(475-527年)《远期》诗有“白露怆单栖,秋风息团扇”句,孔翁归(生卒不详,为南平王大司马记室)《奉和湘东王教班婕妤一首》诗有“恩光随妙舞,团扇逐秋风”句,萧纲(503-549年)《怨诗》诗有“秋风与白团,本自不相安”句,梁武帝萧衍(464-549年)《团扇歌》云:“手中白团扇,净如秋团月。清风任动生,娇香承意发。”上选数诗见傅承洲,慈山等注,《玉台新咏》,华夏出版社,1998年,第260、271、319、576页。
唐代诗人将“扇”与“风”合写者有之。李百药《妾薄命》云:“团扇秋风起,长门夜月明。”又有诗句云:“今日持团扇,非是为秋风。”(诗名《赋得班去赵姬升》,最早见于《诗式》)李邕《奉和初春幸太平公主南庄应制》云:“流风入座飘歌扇,瀑水侵阶溅舞衣。”李欣《夏宴张兵曹东堂》云:“羽扇摇风却汗珠,玉盆贮水割甘瓜。”上选数诗见《全唐诗》(增订本),中华书局,1999年,第539、541、1170、1350、868页。
唐五代词中“扇”与“风”合写者也有。李存勖《歌头》云:“纨扇动微凉,轻绡薄。”冯延巳《菩萨蛮》云:“西风嫋嫋凌歌扇,秋期还与行人远。”如上数词见张璋,黄畲编,《全唐五代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23、417页。
宋词中“扇”与“风”合写者所见更多。可举如下几例,苏轼《江城子》云:“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晁端礼《踏莎行》云:“纨扇风轻,熏炉烟断。”贺铸《忆仙姿》云:“楼上谁家红袖。团扇弄微风,如为行人招手。”王安中《江神子》云:“一扇香风摇不尽,人念远,意凄迷。”张继先《卜算子》云:“团扇弄薰风,皓质添凉意。”如上数词见朱德才主编,《增订注释〈全宋词〉》,文化艺术出版社,第281、372、459、699、702、197、203页。刘辰翁《临江仙》云:“久雨石鲸未没,小风纨扇相疏。”吴企明校注,《须溪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60页。
晏几道也不止一次将“扇”与“风”合写。《更漏子》云:“遮闷绿,掩羞红。晚来团扇风。”《采桑子》云:“歌扇风流。遮见归时翠黛愁。”如上数词见朱德才主编,《增订注释〈全宋词〉》,文化艺术出版社,第281、372、459、699、702、197、203页。晏几道另有一首词将“扇”与“风”隔开数句而写,与上举数例表达方式稍有不同。词名《浣溪沙》:
“团扇初随碧簟收。画檐归燕尚迟留。靥朱眉翠喜清秋。风意未应迷狭路,灯痕犹自记高楼。露花烟叶与人愁。”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一册,2004年,第353页。
此词虽不为晏几道词中名篇,却也引起后人重视。陈廷焯《闲情集》卷一论及此词云:“小山诸词,无不闲雅。后人描写闺情,大半失之淫冶,此唐五代北宋犹为近古。”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一册,2004年,第353页。研味如斯评语,与其同书评《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为“言情之作,至斯已极”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一册,2004年,第353页。有较为相近口吻。然因此词有篇而无句,未能引起足够重视。
如上引例可说明,晏几道“歌尽桃花扇底风”一语既有远源,又有近嗣,绝非孤篇绝响。从引例中还可发现,引例自身出现歧解的概率几乎为零。唯晏几道词句引出歧解。有歧解不是作品的缺陷,恰相反正是优胜于他作的优长之所。正如李商隐诗具有多义性特征方才显示出“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陆机《文赋》,见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73页。的过人之处一样。
从上述引例中可以识知,扇的作用是纳凉,“动摇微风发”“团扇弄微风”即云摇扇可发出阵阵凉意,“手中白团扇……清风任动生”是为绝妙解释。李峤《扇》诗云及扇的作用为“御热”,其诗云:“御热含风细,临秋带月明。”李白《梁园吟》所写“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与前含义亦同。《全唐诗》(增订本),中华书局,1999年,第713、1720页。晏几道词句“歌尽桃花扇底风”渊源于上述深厚的文化积淀之中,因而“桃花扇底风”也不会偏离扇的作用是纳凉的传统命意。然而“歌尽”又使我们对整句词意感到难解,正如有人将此句词释为“歌到桃花扇底风尽”朱德才主编,《增订注释〈全宋词〉》第一卷,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第182页。等于不释一样,“不释”之释与难释、错释属同类问题,均是难解的体现。因为晏几道描述的执扇对象是听众,这与传统上正面描述的执扇对象不同,采用的是“反写”法。正是“反写”,才突出了此词句的绝好蕴意。
三
传统写法多为“正写”,即从正面描述执扇对象,扇与执扇者不是分离的,如“五陵原上有仙娥,携歌扇”(《云谣集杂曲子·天仙子》),“团扇,团扇,美人并立遮面”(王建《调笑令》)张璋,黄畲编,《全唐五代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39、90页。,“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李商隐《无题》)陈伯海注,《李商隐诗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06页。,“却匣擎歌扇,开箱择舞衣”(纪少瑜《拟吴均体应教》)傅承洲,慈山等,《玉台新咏》,华夏出版社,1998年,第396页。。应该注意的是,正面写法中所描述的摇扇纳凉并非全为歌舞演出时歌者或舞者的行为,而是广泛生活场景中的片段。吴均《和萧洗马子显古意》六首之一云:“幂雳悬青凤,逶迤摇白团。谁堪久见此,含恨不相看。”傅承洲,慈山等,《玉台新咏》,华夏出版社,1998年,第238页。其中“摇白团”不为歌者或舞者所为。桃叶《答王团扇歌》三首之一所云“团扇复团扇,持许自障面”傅承洲,慈山等,《玉台新咏》,华夏出版社,1998年,第537页。为生活场景中的持扇障面,湘东王萧绎《戏作艳诗》写“摇兹扇似月,掩兹泪如珠”傅承洲,慈山等,《玉台新咏》,华夏出版社,1998年,第333页。也非歌者与舞者行为,更多的是描述歌者以扇掩面等同一类动作。贺铸《群玉轩》(即《小重山》)云:“歌水调……团扇掩樱唇。”唐圭璋编纂,王仲文参订,孔凡礼补辑,《全宋词》,第一册,中华书局,1999年,第644页。何逊《学青青河边草》云:“歌筵掩团扇,何时一相见。”傅承洲,慈山等,《玉台新咏》,华夏出版社,1998年,第223页。虞世南《怨歌行》云:“谁言掩歌扇,翻作白头吟。”“歌声扇后出”(李百药《火凤词》二首其一)《全唐诗》(增订本),中华书局,1999年,第713、1720页。,意即歌者以歌扇作为遮掩道具。歌者以歌扇作为演唱的道具目的在于增加演唱效果,或以歌扇伴随肢体美好的姿态给听众以视觉的审美享受,或以歌扇的简单掩面展示歌者对所唱曲目的倾心陶醉等,都应在预料之中。这里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值得思索的信息,歌者持扇的目的恐怕不完全是为了纳凉。照此推论,“歌尽桃花扇底风”所云就不可简单视为“歌者手持桃花色的扇子”而“唱到风停”,“挥扇生风”之释则更是让人难以接受的。林庚,冯沅君主编,《中国历代诗歌选》下编(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第650页。
古代歌舞演出时,歌者手中持有的道具有两种:歌扇与歌板。歌板有用檀木制成者,“缕衣檀板无颜色”(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其十二)缪钺,霍松林等撰写,《宋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年,第882页。即将歌板称做檀板,这种称法在古诗词中随处可见。另有用象牙等同类材料制成的歌板,称做牙板、红牙板或象板,“牙板数敲珠一串”(欧阳修《蝶恋花》“帘下清歌帘外宴”),“歌妓捧红牙”(晏殊《诉衷情寿》“幕天席地斗豪奢”),“斜偎象板还偷谶”(此字为“目”旁,当改“”,张先《踏莎行》“波湛横眸”)。朱德才主编,《增订注释〈全宋词〉》第一卷,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第55、176页。有时“歌板声”即是歌声的代名词,释“处处楼台歌板声”(韦骧《减字木兰花》“帝城春媚”)为“此处(歌板声)指歌”朱德才主编,《增订注释〈全宋词〉》,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第55、176页。可证。
歌者演唱时手持两种道具即歌扇和歌板的记载较少见,持一种道具的记载较多。有可能是演唱时要么持歌扇,要么持歌板。“禹县白沙镇颖东墓二号宋墓墓室西南壁壁画,绘出一内室环境,上悬绛帐,墓主人夫妇对坐桌旁宴饮,其女主人身后立一团冠高髻女子,手执拍板,轻启朱唇,正在清唱小曲。”廖奔著,《宋元戏曲文物与民俗》,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第51页。这为我们提供的有益信息是,晏几道所写“歌尽桃花扇底风”的歌者手中所持的道具有可能是歌板,只是因为受词幅限制未能全部写出而已。李师师为小唱名家,朱敦儒《鹧鸪天》称其“唱得梨园绝代声”,又诗云其“解唱阳关别调声,前朝唯数李夫人”(见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一),极尽赞美之情。刘子翚《汴京纪事》诗言其“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赞美之情与朱敦儒无异。但刘子翚诗以“檀板”称其歌艺绝高,而朱敦儒却以“扇里新”说明师师已经掌握了南方流行新曲的超人演唱技艺。朱敦儒未写师师手持檀板不等于师师徒手演唱,这与晏几道如上所写完全相同。
四
歌扇虽然被定义为“歌舞时所使用的扇子”《辞源》(修订本),第二册,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340页。,但也未排除有听众赏歌时持有的、在上面写上歌曲名称以供点歌使用的扇子的意味。朱敦儒云及李师师“楚奏吴歌扇里新”被人释为:歌妓们演唱时以曲名书于歌扇,由听众点唱,唐圭璋,周汝昌,缪钺等撰写,《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540页。“扇里新”即歌扇上写上了新的曲目名称。“由听众点唱”之歌扇,肯定由听众手持,而非歌者所持,否则如何去点歌。这种写法为著名词学研究专家万云骏先生称为以“客笔”来表现“主意”唐圭璋,周汝昌,缪钺等撰写,《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1138页。,即在下面盛赞李师师演唱技艺高绝一世时,再从听众描述的角度反衬演唱主体的与世不同,从而表达创作者的激情。万云骏先生的说法为我们找到了评判的新话语,与宋词创作事实完全相符合。柳永《木兰花》写“虫娘举措皆温润”到尽头时,结尾用“坐中少年暗销魂,争问青鸾家远近”作为“客笔”,提升了虫娘的审美地位。吴文英《玉楼春·京市舞女》末尾结以“归来困顿春眠,犹梦婆娑斜趁拍”,与柳永属于同一种写法。依此推论,晏几道词句也不排除有以“客笔”写“主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