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在柳永词中,常见写男性始终不渝地追恋异性的情节,其中的异性有可能是风尘女子,有可能是妻子,也有可能是乡间朴素的民女,我们将这些女性统称为“佳人”。有时词中的男性就是作者自己,只是将“我”字没有掂出来放在醒目位置而已。这说明柳永已经走出了多作代言体的花间词创作时代,将词当成了抒写个体性灵的传播载体。柳永的这种创作路径与李煜将伶工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具有同样重要的词史意义,在屯田家法中,具有重要位置。对异性的好感,是人类得以生生不息的重要基础。中国古代文学对此有着诸多表达,以至于形成了独特传统。柳永的独特之处在于,以第一人称直言不讳地将自己的内在心曲表达得不留任何余地。这在词界,花间诸人中,唯韦庄可以与之相比肩。柳永的表达又是颇具个性的,即至为坦诚地亮出为了得到佳人的爱,愿意付出所有代价的心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就是这种心牌的全方位展示。我们说柳永将此格式化成屯田家法中之一大别有蹊径,意思是说,在柳永《乐章集》中所收的二百多首词中,还可找到与此十分相近的图式。“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雨霖铃》),且不说在词的末尾处表达对佳人爱情忠贞与上词相同,意义也几乎没有多大走样。而《雨霖铃》还是柳词之所以胜人的力作。“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八声甘州》)写对佳人一往情深,也是在写尽自己在外吃尽百般苦头后的末尾处,表达出了对其爱情的忠贞不贰之志。此词被苏轼称好为“唐人佳处,不过如此”(《侯录》卷七)的柳永高雅之作,与上一首具有同样重要的位置。“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采莲令》),无疑这也是出现在怀人之作的末尾。唯回首,才可见出对佳人的忠贞爱情。下面我们还可找到与上相同格套的情感表述例证,“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玉女摇仙佩》),“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征部乐》),“遇佳景、临风对月,事须时恁相忆”(《法曲献仙音》),“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浪淘沙慢》),“玉钗乱横,任散尽高阳,这欢娱、甚时重恁”(《宣清》),“暮云过了,秋光老尽,故人千里。尽日空凝睇”(《诉衷情近》),“怎得依前灯下,恣意怜娇态”(《迎春乐》),“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集贤宾》),“良辰好景,恨浮名牵系。无分得、与你恣情浓睡”(《人娇》),“愿人间天上,暮云朝雨长相见”(《洞仙歌》),“怎忘得、香阁共伊时,嫌更短”(《满江红》),“空万般思忆,争如归去睹倾城。向绣帏、深处并枕,说如此牵情”(《引驾行》),“凝情望断泪眼,尽日独立斜阳”(《临江仙引》),“今宵怎向漏永,顿成两处孤眠”(《临江仙引》),“怎得伊来,重谐云雨,再整馀香被。祝告天发愿,从今永无抛弃”(《十二时》)。以上数例仅为粗浅认识所得。例子不仅都出现在怀人词篇的末尾,而且表达了相同意义,即为了爱情的满足,男性表尽了对女性的钟爱愿望,且许下种种可以实现的诺言,具有唯爱情至上意味。词句中的意义内涵等同,不等于字句完全重复。高明的词人不可能在相同的题材中泛用近似的语码。柳永在语言的应用上具有创新之功,这如同他变旧声作新声的功绩是可以同日而语的。要认识柳永在语言的纷繁变化中提炼相同意义表述,走马观花式的品读,肯定不能领略此句的精神实质。这种写法是屯田蹊径的固定套路之一。柳永的投赠之作也在词篇末尾出谄媚之语,不注意者往往看不出来,下面可拿出几例以示。先看《如鱼水》与《望海潮》:
轻霭浮空,乱峰倒影,潋滟十里银塘。绕岸垂杨。红楼朱阁相望。芰荷香。双双戏、鸳鸯。乍雨过、兰芷汀州,望中依约似潇湘。风淡淡,水茫茫。动一片晴光。画舫相将。盈盈红粉清商。紫薇郎。修禊饮、且乐仙乡。更归去,编历銮坡凤沼,此景也难忘。(《如鱼水》)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望海潮》)
两首词都是通过写城市美景投赠城主的作品。薛瑞生先生认为,《如鱼水》为柳永投献颍州(安徽阜阳)城主吕夷简之作。薛瑞生校注,《乐章集校注》,中华书局,1994年,第177-178页。吴熊和先生认为,《望海潮》为柳永投献杭州城主孙沔之作。吴熊和著,《吴熊和词学论集》,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99页。两首词在柳永《乐章集》中均具有重要位置,且写法上有雷同迹象,表现为均在词末出现谄媚投献之主的句子,“更归去,编历銮坡凤沼,此景也难忘”与“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即是。“凤沼”即凤池,前后两词使用相同(《玉蝴蝶》“渐觉芳郊明媚”词末尾处也有“凤池归去”,也是投献之词)。两句又分别使用了相同的“归去”。此景难忘与归去夸赞此景意义实质也相同,更重要的是两个句子均表现了对投献之主官位必将提升的预先祝贺之意,即明确表示:您一定会回到朝廷荣登“凤池”,到那时绝对会夸赞此处的美景。词句有双重意味,既赞颂了所写美景,更重要的是对城主进上了全副媚态。柳永《一寸金》写成都的繁华投献城主蒋堂,词篇末尾之句“空遗爱,两蜀三川,异日成佳话”同样包含着与上述两首词相同意义及谄谀之意。这种写都市繁华之作表现出的固定格套是我们认识柳永词章法的重要依据,当为十分有用的话题。
其二,柳永词中有些相同词汇形成的相同词句进而构成相同的意境,反复出现的频率较高。举例可看:《两同心》“伫立东风”,《定风波》“伫立长堤”,《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木兰花慢》“倚危楼伫立”,《雪梅香》“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诉衷情近》“雨晴气爽,伫立江楼望处”等作,几乎到了完全复制的程度。其余有关“伫立”的情态描写已是无需查检常态。“无人谁会凭阑意”在《卜算子》中翻写成“尽无言、谁会凭高意”。“凭小阑……度日无言谁表”(《留客住》)也有“无人会得凭阑意”的意味。“凭高尽日凝伫,赢得销魂无语”(《竹马子》)也写出了“无人会”的内心苦况,与“赢得无言悄悄,凭阑尽日踟蹰”(《木兰花慢》)可称为姊妹篇。“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与《木兰花慢》中的“念对酒当歌,低帏并枕,翻恁轻孤”也有近似之处,而且此词在多处使用了与《凤栖梧》相同或相近的语汇,明眼人一瞥即知,不必强舌力辩。
上述说明《凤栖梧》在多个方面与柳氏家法是完全一致的。而在欧阳修词中,很难找到类似确例。如此,《凤栖梧》的知识产权归于柳永就言之有据了。
二
当下多数学人认为柳永词没有言外之意,与苏轼寄托遥深的创作意趣形成鲜明对比,褒贬态度十分明朗。如此判断当为事出有因。一为文本解读结果使然,二则是受前人成说影响使然。在宋代,柳永词是人们关注的重要焦点之一,有无寄托是评价的关键话语。诸说中,张端义所论具有影响,其《贵耳集》卷上云:“项平斋自号大陵病叟,余侍先君往荆南,所训学诗当学杜诗,学词当学柳词。扣其所以,云:‘杜诗、柳词,皆无表德,只是直(有的版本将“直”写为“实”,两个字的意思相同)说。’”“无表德即不在更深层蕴蓄的表达方面着力”刘庆云主编,《柳永新论》,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12页。,即没有寄托。清人因此跟着说柳永词“哀感顽艳,而少寄托”宋征璧语,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第1458页。。近人吴梅《词学通论》明确表示:“余谓柳词皆是直写,无比兴,亦无寄托。见眼中景色,即说意中人物,便觉直率无味。”以上系列表述成了学术界评价柳永词的不二法门。这种话语确有刨皮见骨力度,中的率颇高,但是否就说柳永词中就没有任何篇目,或任何一句词中一点寄托意味也没有,这要从创作与生活和作家的思想情感关系的常规中去判断。生活是创作的重要源泉,反之,创作一定反映生活。“艺术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巴尔扎克著,《论艺术家》,见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中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99页。。依此类推,柳永的《凤栖梧》词也一定与他的生活、思想感情密切相关。柳永的生活怎样,思想感情如何,概言之,透过柳永的词作与宋人的记载,可以知道,“官场失利”与“情场得意”杨海民著,《唐宋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44页。构成了他生活的两大看点。两者没有明确的割裂,追逐官场生活的顺利与追求爱情的适意彼此相啮合。在实际生活中,官场失意之时,也许正是情场得意之时。官场失意的痛苦无法排解,就反而走向情场去获取内心上的补偿。在为官不顺心时,往往又怀念情场得意的愉悦,视名宦为拘紧,始终未走出“围城”的心理怪圈,因此在柳永词中二者能够得到全方位反映。“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身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罗烨《醉翁谈录》丙集卷二)。有人将柳永的如上追欢逐笑的情场得意生活称做“游狭邪”。“耆卿居京华”有何贵干?作为一个外地来京赶考进士的人,其无非是要追求功名心的最大满足。一蹴而就就能求得官位是不大可能的,在这个过程中,柳永因为有获取情场得意的高超技能,所以两种生活是在相同时间实现的。后人所云柳永“多游狭邪”正是考进士未中时的生活状态。可想而知,宋人对柳永的生活内容是知之甚熟的。柳永进士考中之后追求功名的生活转变为对官运亨通的企盼,但“久困选调”又成了与早期考进士一样艰辛的羁旅,恹恹病绪,驱驱游宦,成了一种生活常态,世人对此亦熟知有加,于词中也得以突出反映。令人眼开的是,如上谙尽宦游滋味的感触与对“绣阁轻抛”(《定风波》)的悔恨紧紧连在一起,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柳永精神世界中包含的重要因素。文学家都有善感本能,柳永更是善感过人。考中进士却无端被黜落当然会引起他内心的痛苦思考,词中对此有深刻反映,这种作品里面无疑“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鹤冲天》就是如此之作: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从这首词中,我们至少能够看出如下问题。其一,柳永有着极强的功名心,因为宋代选拔官吏的主要途径是进士科考试,且通过科举考试录用的官吏在多个方面具有优越处,有些人可以由此获得卿相之尊。有文学之才的学子一旦不能取得进士资格,就意味着个人理想难以实现。柳永为此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但是诸多原因使他未能如愿,对此柳永有过茫然。“未遂风云便”,“明代暂遗贤,如何向”即为如是表白。很明显,此词是在第一次中进士被无端黜落后所写,“偶失”是铁证。“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是黜落后的情绪表述,并非视科举之名为不切实际的“浮名”。柳永追求功名的思想与宋代主流社会中知识分子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在词中虽然没有直说,但在词脉的行进中已经自然流露了出来,此处不用一一推演。其二,词中也突出地表现出了柳永的个性。从词中可以看出,柳永是一个两头都想抓住的人,一旦科举这一头抓不住的时候,就去走极端,风云不能际会,就去狂荡。他的理由是充分的,青春如“一饷”般的短暂,得失自然应该以风流事获得平生畅快。为宦在青春期的后一个阶段获取也不算迟,而“偎红翠”、寻访意中人只能是青春年少时的专利。柳永从个人的技艺优长中体验到了多元生活的滋味,浅斟低唱的获取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呼之即来的易事。柳永以自己的一技之长与科举考试博弈,自然得到的后果是难以乐观的,因“风前月下”而得到了“且去填词”,“何要浮名”的圣旨,丧失了数次稳中进士的机会。上述说明,柳永此词有明显的述志成分。柳永在词中表现出了对科举失败的怨愤,但这并不等于从此以后,他就永远离开了科场,以专业词人的身份与歌妓相依为命。年过五十才中进士的经历,客观上向世人宣示了柳永进士情结的浓重。在漫长的创作道路中,人生的甜蜜在柳永的词中有过表白,为官的不顺也见之于词端,为了追求他人的重用,献谀词也不止一篇,歌颂太平盛世,更成了柳永见证历史的独特手段。应该说,柳永是以开放的胸怀面对社会与创作的。但在柳永词中,我们很少见到公开表白追求事业功名坚定信念的作品,纵是有也是极为含蓄的,如上的《鹤冲天》即是。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作品来表现长积于作者心中的信念了吗?有才是正常,如果没有,对于柳永就不完整。现实中的柳永是一个各种欲望都有的健全人。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将此表述为借助对恋人忠贞不渝的追慕,表现追求事业功名的坚定信念。这种写法具有高雅韵致,当在柳永创作的大语境中加以判断,简单化的惯性原则应该彻底排除,还柳永一个真实的面目。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