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息,说:“那有什么好呢?到那时候已经老了。在太平的世界里,我们变得寄人篱下了吗?”
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印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道:“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层峦迭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人总是自伤、自怜的意思罢,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广大的解释的。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然而我把这些话来对苏青说,我可以想象到她的玩世的,世故的眼睛微笑望着我,一面听,一面想:“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概是艺术吧?”一看见她那样的眼色,我就说不下去,笑了。
苏青与张爱玲
20世纪40年代,人们称苏青、张爱玲为上海滩女作家中的“双璧”。她俩毕竟是有瑕疵的玉,沧桑几度,尘封入土。直至“三十年河西”,“考古队员”柯灵的一篇《遥寄张爱玲》,使张爱玲复活。俄顷,张爱玲的大小杂著像零珠碎玉,夺目于书肆坊间。犹如一枚纪念章的背面,好似一部书的封底的苏青,也随之跃入人们的视野。
张、苏,这两株“孤岛时期荒芜文坛上并列的奇葩,”缘观点、旨趣趋同成为至交。若就当年影响说,苏青不在张爱玲之下,故时称“苏张”。苏青的《结婚十年》、《浣锦集》较张爱玲的《传奇》、《流言》还要畅销。仅《结婚十年》截至1948年,重版就达36次之多!《杂志》(1945年第14期16卷)推出的《苏青张爱玲对谈记》,编者谓她们是“当前上海文坛上最负盛誉的女作家”,把她们的盛名推到了极致。
这对文坛姐妹,相互欣赏,相互支持,没有同行相嫉,同性相妒的恶习。无论私下或台上不时互为捧场。苏青当着媒体的面声言:“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大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我读张爱玲的作品,觉得自有一种魅力,非急切地看下去不可……它的鲜明色彩,又如一幅图画,对于颜色的渲染,就连最好的图画也赶不上,也许人间本无此颜色,而张女士真可以是一个‘仙才’了,我最敬佩她,并不是瞎捧。”张爱玲评说苏青也不讳言:“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你唱我和,愉己悦人。
她们的交情始于《天地》。它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名副其实的由女性创办的媒体。
1943年苏青创办《天地》时,张爱玲已在文坛崭露头角。苏青亲函张爱玲“叨于同性,希望赐稿”。张爱玲欣然应允,将《公寓生活记趣》、《谈女人》、《私语》、《我看苏青》和《封锁》等佳作发在《天地》上,一段时间,《天地》期期都有张的文章。张爱玲为《天地》增光添彩,苏青自然投桃报李,在编者按上对张其人其文大加褒扬,还登张的玉照。胡兰成正是先读张的小说《封锁》后睹其玉照而一见钟情的,由苏青搭桥而使他们出演了传奇的“乱世之恋”。
张爱玲也坦言她与苏青的异同:“我们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那是个性的关系。”不同在张爱玲习“雅”,孤芳自赏,处世不免做作、拘泥,有时不近人情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苏青,从平民生活泥塘中滚爬出来的小女子,从“俗”,热情率真、大气自然。阅历上较张爱玲博杂,充任家庭妇女、作家、社会活动家和出版人多种角色。
我的手
苏青
晚饭后,我拿出一只干净玻璃杯,浓浓的泡上一林绿茶。我一面啜着茶,一面苦苦思索要做的文章。忽然,我瞥见自己端着茶杯的手,纤白的指头,与绿的茶叶辉然相映,看上去像五枚细长的象牙。
——这是我的手吗?
——我的手。
于是我慢慢放下茶杯,把手接在膝上,自己仔细端详着:长长的指头,薄薄的掌心,一些血色都没有看上去实在有些怕人。
我想,这是左手,右手也许好一些吧。于是把右手放在膝上,这么一比,那么一比,看看差不多,实在说不出什么不同来。就只是右手的食指尖端多蓝墨水迹一瓣,那可是写稿时偶然不当心把它玷污的,只要用肥皂一擦,就可以洗得干干净净的了。
真是一双苍白瘦削的手呵!我不愿再看它们,只默然捧起茶杯,轻轻呷着茶。心里想,她们是应该休息休息了,再不然,凭这种没血色的手,怎能写得出有血有肉的文章?
据说有许多西洋大文豪,他们在写作的时候,是用不着自己动手的。他们只要闲适地靠坐在沙发上,只衔雪茄,一面喷烟一面念,旁边自有人替他打字或速记下来。这样做文章舒服是舒服的,但是我的地位同他们比较起来相去不知几千万里,只好当作神话想想,想过之后还得辛苦自己的手,为了生活,不得不放下茶杯拿过稿纸来写。
写呀,写呀,我的手写得麻木了,指头僵硬了。见了它们,我就把脑中准备好的快乐语句一齐忘掉,剩下来只有无限辛酸,不能用字表达出来,不能用句表达出来,对着空白的稿纸,我只是呆呆出神。
半晌,我忽然得了个主意:把左手放在稿纸上,右手拿铅笔依着它画去,不多时,一只瘦削的手的轮廓,就清楚地留在纸上了。
——这是我的手吗?
——我的手。
我的手以前可决不是这样:十根粗粗的指头,指甲修得很短;手掌又肥又厚,颜色是红润的。
以幼小的时候,它们整天援泥丸,捉炸据,给妈妈技小鸡革在学校里,它们忙着抄笔记,打网球,还能够把钢琴敲得叮当作响……
后来,他来了,把钻戒套在我的无名指上,吻着它,说道:“多能干呀,你的手!”
我用我的手替他们做了许多事情……
油垢,灰尘,一齐嵌进了我的手心里,刷不尽,洗不掉,我的手终于变得龌龊而且粗糙了。
但是,我并不怪我自己的手,因为它工作着,能够使别人快乐与幸福。
在冬天,我的手背上都龟裂了。但是我仍旧忍住痛,在灯下管孩子们缝花缓的棉施。
粗糙的手触着花缎,毅奉有声。
孩子们都奇怪起来,问我道:“妈妈,你的手怎么会有声响?”
我笑了:瞧瞧他的脸,但是他不笑。半晌,他皱着眉头,用憎厌的口吻对我说道:“瞧你这只手,可不是糟蹋了我的宝贵的钻戒?”
我悄然无语,第二天,便把宝贵的钻戒还了他。
但是法律,经济,都不允许我携带孩子:我是什么也没有,只凭着龟裂了的手,孤零零地自谋生活。
——这是我的手吗?
——我的手。
我的手再不能替孩子们把尿换屎,搞鼻涕了,只整天到晚左手端着茶杯,右手写,写,写……
浓的茶,滋味是苦的。我一面缓着,一面暗暗思索文章。但是什么字,什么句,才能表达我的意思呢?而且,即使表达出来,又将希望哪个知道?
半晌,我忽然得了个主意:把那张画着手的稿纸寄给我的孩子们去吧,让他们知道:我的手——瘦了。
苏青作品精选
论夫妻吵架
近来常为朋友夫妻吵架,忙着做和事佬。照例先是女方气愤愤的跑来告诉,一面擦着眼泪:“你瞧,昨天早晨他又来同我吵嘴了,说是为什么没把袜跟上一个破洞补好。其实那洞子是极小极小,穿上皮鞋再也看不出什么的。我知道他实是为了清早给孩子吵醒欠睡的畅快,没好气才找我来寻事的。可是我不也一样的没睡得舒服吗?谁叫他每趟半夜三更才回来的呢?这种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真的,”她擦干眼泪坚决地说,“还是大家离了婚好!”
我听了暂不置答,先抬眼向她全身打量一下:头发是否刚刷过油?脂粉浓淡是否恰好?手帕提箧之类是否依旧带得应有尽有?……假如这类答案都是正面的话,那我就有对付办法。对付一个正在十分气恨的人只能装出严肃态度,同情地静静倾听她的诉说,自己除时而微微点头以外最好始终默不作声,劝解的话也推情度理免开尊口。然而要对付这类只有七分气恼的人呢?就可用插科打诨办法,指着她腕上手表之类,絮絮盘问这个可是他新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走得快慢如何?哪国出品?长短针有没有互相轧住过?接着再讨论讨论女人手表的式样究竟是长方美观呢,还是圆形式椭圆形的时髦等等。她起初当然没心思答白,可是我既然问了这么一大串,总也不好意思不敷衍着回答一二。渐渐地她想起了这手表的惊人高价,脸上不期而然的露出得意颜色,问我可要照样买上一只。他有个表兄是钟表公司副手,叫他去买是断断不会吃亏的。这样从买表的事再讲到买表的人,把昨晨吵架的经过不免又复述一遍。不过这次却没有了那颤着的声音。眼睛虽有时仍旧擦擦,帕上也并无什么泪渍,只擦掉了一些胭脂。而刚才所说的他责她为什么不把袜子破洞补上这句话呢,就陆续加上不少句注解,大意是:虽然你自己不必动手做,也得关照陈妈一声,你是主妇,这个吩咐的责任总逃不脱的吧,这自然我明白她的身份,她可不是干补袜子这类贱役的人,她丈夫也决不敢以此相诘责的。至于她丈夫又怎么可以屈就那双破袜子呢。虽说洞子极小极小。因此她的“注解二”就是:“你知道昨天早晨不是阴沉沉的像要落雨吗?她怕那双美国货麂皮鞋靠不住会漏水,所以忙着把薄羊毛袜脱下来换只纱袜子穿。但他的上好纱袜早经陈妈扎好放进大橱子里去了,这双有破洞的放在外面,是存心送给陈妈的兄弟穿的……”她在后悔气头上告诉过我的种种了,我也赴紧拿别的话来岔了开去,大家胡乱谈上一阵。最后我问她:“那末昨天晚上他回来得早不早呢?”
这又提醒了她的记忆,原来还有一桩事情没告诉我,她当时吵了一场便抱着孩子到娘家去了,所以他以后怎样便不知道。在我提出这句问话以后,她的神情显然不安起来,她在担心自己跑出以后,他或者真会出去狂舞达旦呢。于是我就知道讨论具体办法的时机到了,先代他辩护解释一番,再派她几个小小不是,最后才表示自己的意见:“就不怕他急坏,为了孩子,也得回家去哩。”那时她口中虽还勉强咕哝着,看神色似乎早已赞成我所说回去的原则了,只不过回去的方式怎样呢?总不成自己跑了出来,过一天又自己跑上门去?她显然有些烦恼。“我决定还是不回去了,”她重复地喃喃说着:“我决定还是不回去了。”
我知道这句话儿的后文,那该是:“除非他亲自到母亲那里来陪我。”于是我担保他是十二万分愿意的。
这样,在她走后,我就打个电话去邀她男人。我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请他过来的原因,他也没有问我,大家肚里该是雪亮的。我开始计算时间,从打电话到他到我家的时间距离上面,我可以测知他急于求和的心理。我告诉他刚才他的太太来过。他装出满不关心的样子。我问他这事待怎样解决,他说这根本无所谓解决不解决,她高兴来就来,不高兴来就拉倒,家庭原是毫无意义的东西。“况且当时我又不曾叫她走过,”他重复地说,“现在她要来就来,不来就拉倒,我是根本无所谓的。”
在这种场合之下,我知道一切已经水到渠成了,遂也不再讨论下去,大家谈些别的东西,约定本星期日到他家去找他。我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找他的理由,他也没有问我,大家肚里仍旧雪亮的。到了约定那天,我邀集三五个友人同往,大家逼着他快去岳家恭迎太太,事情便完了。
不过,话得说回来,这完全的是我辈和事佬的责任,至于他俩是否就能和好如初,那却要看有无第三者再来阻碍而定了。夫妻争吵顶怕有个第三者夹在中间;不要说夹在中间,就站在面前也是使事态扩大的主要原因。许多夫妻吵架在上半场或许还是为所争事物的本身而闹,下半场却大抵都是因有第三人在场,大家为争回面子而不得不继续胡闹下去,希望抢此最后一句作为光荣胜利的表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