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传略
废名(1901—1967),原名冯文炳,生于湖北黄梅,1917年考入国立湖北第一师范学校,接触新文学,被新诗迷住,立志“想把毕生的精力放在文学事业上面”。毕业后留在武昌一所小学任教,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英文班,开始发表诗和小说。1925年10月,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1927年,张作霖下令解散北大,改组京师大学堂,愤而退学,任教成达中学。1929年,在重新改组的北平大学北大学院英国文学系毕业,受聘于国立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任讲师。次年和冯至等创办《骆驼草》文学周刊并主持编务,共出刊26期。此后教书,写作,研究学问。抗日战争期间回黄梅县教小学,写就《阿赖耶识论》。1946年由俞平伯推荐受聘北大国文系副教授。1949年任北大国文系教授。1952年调往长春东北人民大学(后更名为吉林大学)中文系任教授。1956年任中文系主任,被选为吉林省文联副主席,1967年10月7日,因病逝于长春。
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莫须有先生传》、《桥》等。
怀废名
周作人
余识废名在民十以前,于今将二十年,其间可记事颇多,但细思之又空空洞洞一片,无从下笔处。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初见者每不知其云何。所写文章甚妙,但此是隐居西山前后事,《莫须有先生传》与《桥》皆是,只是不易读耳。废名曾寄住余家,常往来如亲属,次女若干亡十年矣,今日循俗例小作法事,废名如在北平,亦必来赴,感念今昔,弥增怅触。余未能如废名之悟道,写此小文,他日如能觅路寄予一读,恐或未必印可也。
以上是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末所写,题曰《怀废名》,但是留得底稿在,终于未曾抄了寄去。于今又已过了五年了,想起要写一篇同名的文章,极自然的便把旧文抄上,预备拿来做个引子,可是重读了一遍之后,觉得可说的话大都也就有了,不过或者稍为简略一点,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加以补充,也可以说是作笺注罢了。关于认识废名的年代,当然是在他进了北京大学之后,推算起来应当是民国十一年考进预科,两年后升入本科,中间休学一年,至民国十八年才毕业。但是在他来北京之前,我早已接到他的几封信,其时当然只是简单的叫冯文炳,在武昌当小学教师,现在原情存在故纸堆中,日记查找也很费事,所以时日难以确知,不过推想起来这大概总是在民九民十之交吧,距今已是二十年以上了。废名眉棱骨奇高,是最特别处。在《莫须有先生传》第四章中房东太太说,莫须有先生,你的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的伤痕?这是他自己讲到的一点,此盖由于瘰疬,其声音之低哑或者也是这个缘故吧。
废名最初写小说,登在胡适之的《努力周报》上,后来结集为《竹林的故事》,为新潮社文艺丛书之一。这《竹林的故事》现在没有了,无从查考年月,但我的序文抄存在《谈龙集》里,其时为民国十四年九月,中间说及一年多前答应他做序,所以至迟这也就是民国十二年的事吧。废名在北京大学进的是英文学系,民国十六年张大元帅入京,改办京师大学校,废名失学一年余,及北大恢复乃复入学。废名当初不知是住公寓还是寄宿舍,总之在那失学的时代也就失所寄托,有一天写信来说,近日几乎没得吃了。恰好章矛尘夫妇已经避难南下,两间小屋正空着,便招废名来住。后来在西门外一个私立中学走教国文,大约有半年之久,移住西山正黄旗村里,至北大开学再回城内。这一期间的经验与他的写作很有影响,村居,读莎士比亚,我所推荐的《吉诃德先生》,李义山诗,这都是构成《莫须有先生传》的分子。从西山下来的时候,也还寄住在我们家里,以后不知是哪一年,他从故乡把妻女接了出来,在地安门里租屋居住,其时在北京大学国文学系做讲师,生活很是安定,到了民国二十五六年,不知怎的忽然又将夫人和子女打发回去,自己一个人住在雍和宫的喇嘛庙里。当然大家觉得他大可不必,及至卢沟桥事件发生,又很羡慕他,虽然他未必真有先知。废名于那年的冬天南归,因为故乡是拉锯之地,不能在大南门的老屋里安住,但在附近一带托迹,所以时常还可彼此通信,后来渐渐消息不通,但是我总相信他仍是在那一个小村庄里隐居,教小学生念书,只是多“静坐沉思”,未必再写小说了吧。
翻阅旧日稿本,上边抄存两封给废名的信,这可以算是极偶然的事,现在却正好利用,重录于下。其一云:
“石民君有信寄在寒斋,转寄或恐失落,信封又颇大,故拟暂图存,俟见面时交奉。星期日林公未来,想已南下矣。旧日友人各自上飘游之途,回想《明珠》时代,深有今昔之感。自知如能将此种怅惆除去,可以近道,但一面也不无珍惜之意:觉得有此怅惆,故对于人间世未能恕置,此虽亦是一种苦,目下却尚不忍即舍去也。匆匆。九月十五日。”时为民国二十六年,其时废名盖尚在雍和宫。这里提及《明珠》,顺便想说明一下。废名的文艺的活动大抵可以分几个段落来说。甲是《努力周报》时代,其成绩可以《竹林的故事》为代表。乙是《语丝》时代,以《桥》为代表。丙是《骆驼草》时代,以《莫须有先生》为代表。以上都是小说。丁是《人间世》时代,以《读论语》这一类文章为主。戊是《明珠》时代,所作都是短文。那时是民国二十五年冬天,大家深感到新的启蒙运动之必要,想再来办一个小刊物,恰巧《世界日报》的副刊《明珠》要改编,便接受了来,由林庚编辑,平伯、废名和我帮助写稿,虽然不知道读者觉得如何,在写的人则以为是颇有意义的事。但是报馆感觉得不大经济,于二十六年元旦又断行改组,所以林庚主编的《明珠》只办了三个月,共出了九十二号,其中废名写了很不少,十月九篇,十一二月各五篇,里边颇有些好文章好意思。例如十月份的《三竿两竿》,《陶渊明爱树》,《陈亢》,十一月份的《中国文章》,《孔门之文》,我都觉得很好。《三竿两竿》起首云:“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为最不可及。”《中国文章》也劈头就说道。“中国文章里简直没有厌世派的文章,这是很可惜的事。”后边又说。“我尝想,中国后来如果不是受了一点佛教影响,文艺里的空气恐怕更陈腐,文章里恐怕更要损失好些好看的字面。”这些话虽然说的太简单,但意思极正确,是经过好多经验思索而得的,里边有其颠扑不破的地方。废名在北大读莎士比亚,读哈代,转过来读本国的杜甫,李商隐,《诗经》,《论语》,《老子》,《庄子》,渐及佛经,在这一时期我觉得他的思想最是圆满,只可惜不曾更多所述著,这以后似乎更转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去了。
我的第二封信已在废名走后的次年,时为民国二十七年三月,其文云:
“偶写小文,录出呈览。此可题曰《读大学中庸》,题目甚正经,宜为世所喜,惜内容稍差,盖太老实而平凡耳。椎亦正以此故,可以抄给朋友们一看,虽是在家入亦不打诳语,此鄙人所得之一点滴的道也。日前寄一二信,想已达耶,匆匆不多赘。三月六日晨,知堂白。”所云前寄一二信悉未存底,唯《读大学中庸》一文系三月五日所写,则抄在此信稿的前面,今亦抄录于后:
“近日想看《礼记》,因取郝兰皋笺本读之,取其简洁明了也。读《大学》《中庸》各一过,乃不觉惊异。文句甚顺口,而意义皆如初会面,一也。意义还是很难懂,懂得的地方也只是些格言,二也。《中庸》简直多是玄学,不佞盖犹未能全了物理,何况物理后学乎。《大学》稍可解,却亦无甚用处,平常人看看想要得点受用,不如《论语》多多矣。不知道世间何以如彼珍重,殊可惊诧,此其三也。从前书房里念书,真亏得小孩们记得住这些。不佞读《下中》时是十二岁了,愚钝可想,却也背诵过来,反覆思之,所以能成诵者,岂不正以其不可解故那。”此文也就只是《明珠》式的一种感想小篇,别无深义,寄去后也不记得废名覆信云何,只在笔记一叶之末录有三月十四日黄梅发信中数语云:
“学生在乡下常无书可读,写字乃借改男的笔砚,乃近来常觉得自己有学问,斯则奇也。”寥寥的几句话,却很可看出他特殊的谦逊与自信。废名常同我们谈莎士比亚,瘐信,杜甫,李义山,《桥》下篇第十八章中有云:
“今天的花实在很灿烂,——李义山咏牡丹诗有两句我很喜欢,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你想,红花绿叶,其实在夜里都布置好了,——朝云一刹那见。”此可为一例。随后他又谈《论语》,《庄子》,以及佛经,特别是佩服涅梁经,不过讲到这里,我是不懂玄学的,所以就觉得不大能懂,不能有所评述了。废名南归后曾寄示所写小文一二篇,均颇有佳处,可惜一时找不出,也有很长的信讲到所谓道,我觉得不能赞一辞,所以回信中只说些别的事情,关于道字了不提及,废名见了大为失望,于致平伯信中微露其意,但即是平伯亦未敢率尔与之论道也。
关于废名的这一方面的逸事,可以略记一二。废名平常颇佩服其同乡熊十力翁,常与谈论儒道异同等事,等到他着手读佛书以后,却与专门学佛的熊翁意见不合,而且多有不满之意。有余君与熊翁同住在二道桥,曾告诉我说,一日废名与熊翁论僧肇,大声争论,忽而静止,则二人已扭打在一处,旋见废名气哄哄的走出,但至次日,乃见废名又来,与熊翁在讨论别的问题矣。余君云系亲见,故当无错误。废名自云喜静坐深思,不知何时乃忽得特殊的经验,跃坐少顷,便两手自动,作种种姿态,有如体操,不能自己,仿佛自成一套,演毕乃复能活动。鄙人少信,颇疑是一种自己催眠,而废名则不以为然。其中学同窗有力僧者,甚加赞叹,以为道行之果,自己坐禅修道若干年,尚未能至,而废名偶尔得之,可为幸矣。废名虽不深信,然似亦不尽以为妄。假如是这样,那么这道便是于佛教之上又加了老庄以外的道教分子,于不佞更是不可解,照我个人的意见说来,废名谈中国文章与思想确有其好处,若舍而谈道,殊为可惜。废名曾撰联语见赠云,微言欣其知之为海,道心恻于人不胜天。今日找出来抄录于沈,废名所赞虽是过量,倡他实在冕知贫我铭意思之一人,现在想起来,不但有今昔之感,亦觉得至可怀念也。
三十二年三月十五日,记于北京。
废名与胡适
废名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29年在英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抗战爆发后,回故乡任教。1945年抗战胜利后回到母校担任中文系教授。
胡适在北大三次任职期间,废名恰好在北大读书和教书。他们称得上是师生,也称得上是北大同仁。废名进入北大预科读书时,就对胡适主编的《努力周报》产生了兴趣。他将自己创作的一些新诗和短篇小说,投给《努力周报》。胡适很重视培养青年人,为废名提供了发表作品的园地,由此,他们开始了书信往来,建立了师生之谊。1924年1月胡适在《读书杂志》上刊登筹办《努力月刊》的预告,废名见到这个“预告”,马上给胡适写信表示祝贺,并寄上一篇小说。遗憾的是,这份《努力月刊》没有办成,但胡适还是将废名的小说推荐给陈源主编的《现代评论》发表了。
1931年初,废名得知胡适将被聘为北大文学院院长时,便于2月14日给胡适写信,告诉胡适这几年北大人事关系很复杂,不要接任此职。虽说胡适并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但对废名的赤诚相劝,还是心存感激的。
尽管他们的个人关系很好,但是废名在教学和学术见解上,却与胡适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废名在担任北大国文系讲师,讲新诗课之初,曾经向胡适请教这门课怎么讲?胡适告诉他按着他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的诗歌卷来讲。可是废名并没有遵照老师的教导去做,而是独辟蹊径,与自己的老师针锋相对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特别是对于胡适很钟爱的徐志摩,他却弃之不讲。只是胡适的度量很大,并不计较这些,没有因此而影响到他们的关系。
废名与鲁迅
1924年《语丝》创刊,鲁迅、周作人、林语堂都被邀请为撰稿人。后经周作人举荐,废名也被吸收为撰稿人。当时,废名作为一名学生,对鲁迅、周作人兄弟崇敬有加。废名在接触新文学作品之初,他虽然喜欢鲁迅、胡适和周作人的作品,但在思想上更接近周作人。在文学上他受到周作人的影响较深,但对鲁迅的文章也很喜欢。他于1924年发表了《“呐喊”》一文,是文坛上较早出现的一篇评论鲁迅这部小说集的文章。此文对鲁迅的《孔乙己》评价很高,称这篇小说是他最为推崇的佳作。
1925年的三四月间,废名曾两次拜会鲁迅先生,第一次,他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单独拜会鲁迅,谨小慎微,甚至连自己晚到了些许时间,也感到内疚。到第二次会见鲁迅时,交谈中鲁迅流露出忧国伤时的苦闷心情,由此,加深了他对鲁迅为人和他的一些杂感的理解。他开始意识到鲁迅文章里讲的一些“不干净”的话,实际上是映现着“他干净的心”。这说明他对鲁迅的理解得到了升华。鲁迅对废名的文学才华很重视,希望他能写出关注人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