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袁昌英的女儿杨静远开始与苏雪林通信。苏雪林便把对袁昌英的一片爱心倾在杨静远的身上,寄钱并资助出书。苏雪林接到杨静远《干校剪影》文稿后,认真阅读为其作序,因年迈便请秦贤次先生代为推荐在台出版。“秦贤次昨来信,云海风答允印行杨静远的干校剪影,但要出版人贴出版费四百美元,秦允由他负担,岂有此理,当然归我!”(《苏雪林日记》,1991年9月13日)。
不言而教
袁昌英
大学是培养气节,树植高尚人格的绝好场所。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伟大使命,应当是由大学来负担。不过执行的时候,似乎不必采用固定的形式,而尽可以仿效古人所谓“潜移默化”或“不言而教”的暗示方法,以便那些十分讨厌直接训导的青年,能在一种不着痕迹的纯洁氛围里面,接受并继承我国数千年来藉以立国而又实为我们今日所最需要的道德文化。这种文化的要点就是总理指出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
可是风气之养成,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奏效,必得有一部分大学教授,确确实实地承当得起“一代师表”的尊称,以尽毕生之精力以赴之,始克有济。
培养一个国民的道德或学问,正如栽植一枝花木一样,自其发芽以至成长,无时刻不需要人家的尽心与竭力。如果一般的家庭和中小学校都能注意灌溉,注意施肥,注意防止病虫害鸟的摧残,务使他们所培养的幼苗,枝干正直,周身健全,那末,到了大学里面,只要给以适当的阳光,调匀的雨水,便可使它生气蓬勃,欣欣向荣,开出如意的花,结成硕大的果。倘若家庭和中小学校方面,忽略了前一部分的工作,而要大学来下根本的改造工夫,那恐怕是不能达到理想的期望吧!(本文选自作者在1941年12月的一次演讲)
(原载《读书通讯》第33期,1942年1月1日出版)
袁昌英作品精选
行年四十
四十大约是人生过程中最大的一个关键;这个关键的重要性及其特殊刺激性,大概是古今中外的人士同样特别感觉着的。我国古语有,“行年四十而后方知不足”,“四十而不惑”,“四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矣!”等说法。《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在自序里也把四十的重要写得轰轰烈烈,亦可说是痛哭流涕,中有“四十不成名不必再求名”,“四十不娶不必再娶”等句。就今人而论,胡适之先生过四十那年,写了一篇洋洋数万言的大文,纪念他所经过的一切。最近钱乙藜先生也出版一本珠玉夺目的小诗集,既不命名,也不署名,只是赠送亲友,纪念他的四十生日。
西洋人也把四十看做人生吃紧的关头。英国名剧家卞尼罗专从心理及生理上着眼,描写四十岁左右男女恋爱的难关。他的《中海峡》是一部相当成功而在当时极受欢迎的剧本。所谓人生如旅客,短短七八十年的寿命如同跨过英伦海峡的旅程一般,到了四十岁的时候,正如渡到海峡的中间,旅途虽然已是走道了一半,可是险恶的大风浪,却正当头!
当今社会上活动的人物,多半是在这个困苦艰难,坚忍奋斗的抗战中默然渡过了这四十岁的重要关头,其中当然是有许多可歌可泣,也许是可笑可骂的事故发生了。在太平时候,那些故事也许掀起偌大的风波,使社会人士在讨论的当中,得着某事其所以转变的原委,可是在这大家头上罩着了更重要的难题的现在,大家耳闻目击了这些事,只不过骂一顿或是笑一顿,或是热诚的太息几声,或是冷凄凄的浇上一二句冰冻批语便罢!若是这些事不幸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在平时如此,在战时也是如此,多半是讳莫如深,严严密密的将这一切藏在自己灵魂的秘阁里,半个字也不让它透露出去,遇着胆大一点的人,认为自己良心上无愧,就将自己的经验练成玉句金声,披上诗词的艳装丽服,执住诗神的微妙表情,打发在人间,作为一生的永久纪念。当然人生如旅客,每一个旅行人有每个的特殊作风。有的只是走马看花,如美国的游历家在欧洲拜访名胜一样,一群群坐着大卡车,到了那个地点,就算尽了访古的义务,做到了那回首当年,凭吊往古的风雅活动;有的也许感到了诗人所吟咏的一切,只是紧紧的锁在心里,不肯让人家知道罢了;有的却要在那名胜可以下笔或下刀的地方留下几句歪诗,以为可以伴着名胜享受不朽;有的则必要将自己特别敏锐的性灵在名胜面前所感触的反响与活动,写成游记或动情的诗词,留作人类美味的精神食粮。不待言,这每个旅客所独特的作风,在这同是旅途人的自由世界里,应当是绝对自由的。可是我们对于那一部分能为人类出产美味精神粮食的特殊旅伴,不由的不发生感激而表示敬意,因为他们替我们解除旅途的枯寂,又使我们见到而体会到这旅途中我们自己不易见到而体会到的一切;并且他们肯把自己最亲切的感情与思想说给同伴听,这首先就是够朋友的行动了。那末,谁又能拒绝做他们的朋友咧!
我们由旅伴的叙说,数千年以来经过这旅程者的记载,以及耳闻目见或自己经历过的种种,知道四十岁是人生旅程中最大的一个关键,在心理上生理上都有一种特殊的转变,因此影响到一人整个的态度,行动及其毕生的事业。
某女士是学政治出身,对于一生事业的抱负及其人格的修养确实是非凡的。她尝对我说:“兰,你是学文学的,你们这班长咏高歌的半诗人,认为罗曼斯是人生中最重要且最不可缺少的经验。我的看法完全两样。我觉得一个人生在这大千宇宙里面,应该如同培养一株特种的名花嘉木一样,昼夜不息的小心谨慎着,一点不苟且的看护着,不让害虫来侵蚀它,狂风暴雨摧残它,使它得着充分的阳光雨露以及地气的精华,等到时候临头,它能尽其所有的本能与个性,开出绝世的鲜花,结出惊人的硕果。像你们这种一天到晚忙着闹罗曼斯,实在是犯着摧残本性的嫌疑,我是极端反对的。”我虽是学文学,却没有一天到晚忙着闹罗曼斯,听了这话,心里不免有些不好受,可是我很明白她的话是指一般文人说的,并没有把我包括在内——真正的好朋友是能这样体会彼此的意思的。况且以她那种生性非常活泼伶俐而模样儿又是长得相当漂亮的人物,对于人生竟真是言行合一的严肃自持,我对之委实只有欣服敬爱的感情,绝对谈不到言语的计较。
她在二十余岁的时候,秉承父母之命,与某君正正经经结了婚。嗣后除了生儿育女经理家务以外,她还继续不断的忙着读书著述,以及其它直接或间接的政治生活。朋友之中常常叹服说:“她真是个标准的新式女子”!
十年如一日,她对于人生严肃的态度一点没有改变。可是不久以后,不知在那一个政治的舞台上,她遇见了一个美貌男子,起先二人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我们说:某人长得漂亮!她也说:实在是美。我们说:只可惜他的行为太浪漫,自重的女子不敢相信他。她也跟着叹息而已。
前些时,我在某大都市路过,与她盘桓了数日数夜。第一件事她使我惊讶不置的是她对于服装的讲究,容颜的修饰,比以前更来得注意。从前的她衣饰,和她整个的人一样,只是严肃整洁而已。近来她的一切都添上了妩媚的色彩!她的住室和从前一样舒适,可是镜台上总是供着一瓶异香异色的花,书案上总是摆着一盘清水养着的落英。她同人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不息地盯住瓶里的花和盘里的落英,伤佛像整个的神思都由这花与落英捧向另外一个什么地方去了。头一天,我只觉得奇异。这位阔别并不多时的朋友,怎么变得这般两样。我起先疑心她家庭里发生了什么龃龉,可是细心现察之后,只见她的丈夫及儿女对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体贴,一样温存,即她自己的行动,除了这种失神及心不在焉的神气以外,与从前也没有什么分别。原来是极幸福的家庭,现在仍然是和气一团的生活着。那末,这失神的症结到底是什么呢?
第三天,她的丈夫因事出远门了。在那夜深人静的午夜里,小孩子当然正在做着甘香的好梦,我和她却仍然围着火盆细谈。镜台上的夜兰送来了一阵阵的清香,转眼一看书案上的落英——这时是几朵鹅黄色的蔷薇——映在绿辉的电光下,现得异样的诡秘!她的神思仍然是在这两种花里面彷徨着,泳荡着。迷离着。我若不是神志素来健全的人,一定要疑心她是已被花精迷惑着了。最后我忍无可忍的试探一句:
“钰,你怎么和从前简直有点两样了呢?”
她精神一振,即刻回答我道:“我!两样了?那就真有点怪,我这种人还会变到那里去吗?”
我逼上去说:“钰,你有心事,只是不肯告诉我罢了!”
“你这家伙真是鬼,怎么看出了我有心事!老实告诉你,心事我是没有的,只是我的思想和以前有点出入而已。”
“在那方面呢?难道是同自由民主主义向左转,走到共产主义那方面去了,或是向右转,走到独裁主义的旗帜下呢?”
“我的政治思想仍旧没有多大的转变,还是守着我的老营:自由民主主义。就是我的人生哲学完全两样的了。我觉得我的一生,直至现在为止,可说是整个的枉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