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回去吗?”曹屿川看着副驾失魂落魄的人试探地询问。
喻白紧紧攥着手机没有说话,她瞳孔失神地聚焦在挡风玻璃外已经一刻钟有余。哪怕是紧紧关上车窗,不远处依旧有刺耳的欢闹声任性地蹿进她的耳朵。
“走吧。”沉默良久后她将身子蜷缩在副驾,叹息一般吐出这两个字。八年了,远处那个春风满面的新郎官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熟悉到一闭上眼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熟悉到清楚的记得那双正牵着别人的手上有几处练吉他遗留的老茧,她甚至能精准地描述出那个人曾为她受伤的疤痕隐藏在发旋下的第几公分。
可是今天,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显得格外附赘悬疣。她像一条被壁虎遗弃的尾巴,眼睁睁地看着身体毫无留恋的前行。
曹屿川并不意外她的低落,今天本是个避之不及的日子,他却拗不住喻白一定要过来。仔细想来,她天生便是这样的性子,痴执地爱,痴执地忘。亲眼见了这场婚礼,也许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的车隐没在山庄门口拥挤的停车场,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坐了两个不合时宜的人。曹屿川轻轻抚着她的肩,似是无奈又心疼的口气,“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没事。”她把手机塞回包里深深吸了口气,“走吧屿川,我们也去庆祝庆祝。”
曹屿川轻叹一声发动引擎,一路上两人相继无言。她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的草木与行人被速度扭曲成一团团斑斓的光影。
“小白。”曹屿川打破沉默,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如果……没有那件事,你还会和他在一起吗?”
这个话题应该算是禁忌,那件事是所有人都不愿提及的过去。曹屿川知道喻白对可乐用情至深,但他不确定的是,在为可乐耗尽浑身的气力之前,她有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哪怕,没有那件事的发生。
“你信命么?”喻白答非所问,她的视线凝眸在远方没有转头。
“我不信。”曹屿川回答的坚定。
喻白收回涣散的眼神淡然一笑,“曾经我也不信。”
这个世间存在着太多不可抗的因果缘由,爱情是最不可理喻的一种。山盟海誓在宿命面前显得苍白而孤渺,只消几个昼夜,便坠入另一番轮回。
喻白像一株薄荷草,这是可乐说的。他说他曾遇到一株倔强可爱的薄荷草,不声不响地生长在潮湿的角落。她照单全收了肆虐的天气,静默地开着并不起眼的花,身体里却藏着沁人心脾的清凉。
在那个披着阳光奔跑的流年,谁也不曾知道这株充满希望的植物,却有着一句极为伤感的花语。
“愿与你再次相逢”。从相遇的第一天开始,动心起念处便催生了万般因果,这不是一个圆满的故事,却一分钟都不容许人遗忘。
“屿川啊……”嘈杂的餐馆中喻白举起一杯白酒,她的眼睛躲在透明的液体背后让人瞧不出悲喜,“小白这个名字是可乐起的,在他还不知道我叫喻白的时候。”
“你知道为什么吗?哈……”她不等曹屿川的回答,便自顾自笑了起来。
曹屿川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他知道喻白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不是陪伴,她需要的是一个聆听者。太多的回忆夹杂着情绪发酵,那些酸涩的气体蒸腾而上就快把她的胸腔撑炸。她需要倾诉,需要宣泄,而此时此刻,曹屿川是唯一的人选。
喻白一口闷完了杯子里的酒,辛辣呛鼻的味道渐渐熏红她的眼睛,“他叫我小白,是因为我特别能喝白酒。”喻白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喷薄的酒气,她摇摇手里的空杯子冲着曹屿川微笑,眼圈却带着倔强的红。
“就是这个白酒的白。”她的声音渐渐轻下来,飘渺得仿佛坠入当年的岁月。
2008年5月,中国发生了一场悲恸全国的天灾,汶川里氏8.0级的大地震,伤亡近十余万人。
那天,身在学校的喻白一如往常一般起床上课,丝毫没有意识到昨天在中国的版图上,有一块小小的面积正遭受着巨大的飞来横祸,更没有想到她只身在陕西老家的奶奶也在这场灾祸中不幸遇了难。
人生的每一分钟都有可能经历分别,这一点,早在喻白很小的年岁就有过这样的体会。八岁那年,她的父亲遭遇车祸骤然离世,连只言片语都没来得及留下。
那年喻白还小,乍然体会了生离死别,多少比同龄的孩子更深沉些。所幸父亲离世后的十年,奶奶和妈妈都极为疼爱她,喻白也从没觉得自己和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只是隐隐觉得世间有一些美好是难以长存的。所以后来的她,才会那么不顾一切想要留住曾经眷顾的温柔。
考上大学之后,奶奶就执意要回去陕西的老家,任凭喻白和妈妈怎么劝都留不住。奶奶说,人老了就容易念旧,一把老骨头终归是要埋在生她养她的地方。喻白曾为将来做过许多打算,无论去哪里,做什么,奶奶和妈妈都存在于她悉心规划的蓝图里。美好的未来仿佛才刚刚崭露头角,奶奶就被永远的埋在了那片故土。2008年5月13日,喻白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和父亲唯一的联系。
夜晚,她躺在宿舍的小床强迫自己入睡,几番辗转反侧下来却是徒劳。睡不着,就干脆坐起身。她静静听着其余人酣然入梦时均匀的呼吸,碎花布的窗帘垂落成微微的曲度遮住了清冷的月光,狭小的空间里只透出几丝隐约的光亮。她借着光轻轻下床,蹲身从床底抽出一只深红色的塑料袋,从里取出两瓶包装简易的白酒。
在喻白的记忆里,奶奶和爸爸在世时,家里总会常备着几瓶老白干,每逢晚餐,一家人都会就着几个家常小菜小酌两杯。有时,爸爸也会点一筷子让喻白尝尝,每回她辣得龇牙咧嘴吐舌头的模样总能逗得全家人开怀大笑。许是从那时候起,喻白就渐渐被熏陶了惊人的好酒量。
这一晚,她提着两瓶白酒猫腰躲过了宿管阿姨的视线,一路踏向校区深处的人工湖。
作为一名刚入学的大一新生,这里是喻白知道的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安静地域之一,尤其到了夜晚,基本没什么人逗留。她拨开层层叠叠的枝叶穿行至树林深处,在湖边找了块还算干净的草地席地而坐。
五月的晚风还挟着丝丝浅浅的凉意,喻白搓了搓环抱的双臂,咕咚灌了一大口白酒才微微感到一些暖意。她仔细拧开另外一瓶的盖子,缓缓倾倒在脚边的土地,醇厚的酒味渐渐覆盖住湿漉漉的泥土腥气。喻白抽了抽鼻子轻声道:“爸,奶奶,今天我陪你们喝一杯。”
四周很静,一轮月亮寂寥的挂在正前方,照出湖面上被微风撩起的层层涟漪。这本该是属于喻白一个人的夜晚。她正想借着晚风释放一下几日来压在胸腔的呜咽,不曾想却被一阵突兀的流水声打断,滴滴哒哒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喻白惊觉地扭头,身后黑暗的树林丛中隐约勾勒出一个男人的身形,而他正保持着标准的小解姿势。对方不知所措地杵在一棵香樟树下,刚才的流水声亦随之戛然而止。喻白瞪着眼哑然,尴尬的几秒钟过后,来人哆哆嗦嗦地开口:“那个……你能先转过去么?我还没尿完……”
醒过神来的喻白顿时满脸涨红,急急背转过身羞恼地喊:“大半夜在这儿撒尿,你宿舍的厕所是用来吃饭的吗?!”
对方急于方便,根本顾不上回话,估计刚刚也被吓了个够呛,明明是想迅速解决却偏偏磨蹭了半分多钟。
喻白侧耳听着身后没了响动,却又不敢贸然回头,只得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好了没?”
对方没有回音。
她又屏息静候了一分钟,依然听不到他的任何动静。
“你不说话我可转头了啊。”
“别……”那人终于出声,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叹气开口:“你……有纸巾么?我尿鞋上了……”
喻白好气又好笑,原本被打扰的不悦也在这莫名的气氛之下淡化了一些,她翻出包里的纸巾后退几步向他伸出手,“自己来拿。”
来人接过她递来的纸巾,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他的脚步渐行渐近,借着月光,喻白终于看清了这位不速之客的面容。模样倒是长得清秀,头发干净利落,也没有留最近学校男生疯狂流行的长刘海,高瘦的身形恰如其分的撑起一件清爽的白T,怎么看都不像是随地大小便的猥琐之徒。
他试图微笑以掩饰刚才的窘境,有些无所适从地递过半包用剩的纸巾:“谢了。”
喻白没接,径自坐回湖边喝着自己的酒,不咸不淡的撇了一句:“不谢,你自己留着吧。”
“大半夜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他收回落空的手,似乎有些不自在,随意扯了个话题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
“这好像和你没什么关系吧。”喻白并没有太多闲聊的心情,她淡淡扫了一眼准备落座的不速之客,并不客气地开口:“你怎么还不走?”
“我叫沈善从。”对方答非所问,“你也可以叫我可乐。”他投以友好的眼神,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喻白没有回话,侧身朝反方向挪了挪,和来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月笼轻纱,夜风徐徐,此情此景下冒出来这么个自来熟的雄性,多半没打什么好主意。
“你叫小白吗?”被贴上“危险”标签的可乐蓦地冒出一句。
无故被报出名讳的喻白愣了愣神,警惕地看了一眼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
他饶有兴趣地捡起地上的空瓶,补了一句名字的来由:“这么能喝白酒,干脆叫你小白好了。”
“无聊。”喻白暗自松了一口气,甩下一句话就预备离开。她对眼前这位陌生人莫名的友好深感怀疑,人心隔肚皮,这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谁知道对方有什么不良企图。她起身简单地收了下东西,只想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刚一踏出脚,就被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咆哮吓住了步子。
“沈善从你大爷!”喻白瞧着一位眉头紧蹙的姑娘从树林那头疾步穿行过来,“你一泡尿撒得湖里了?杨果醉得跟死猪一样你叫我一个人怎么扛?!”姑娘杏目圆睁,怒气冲冲地叉着腰向可乐声讨。
喻白心里暗恨,完了,瞧这架势多半是女朋友追上门来了。她不自觉地把手里的酒瓶朝身后掖了掖,以免被人误会他们俩刚才是在对酒当歌、吟风弄月。今天已经够糟了,她一点儿也不想再被摊上第三者插足的嫌疑。
“这位是?”那姑娘发完一通火,才注意到身边还站了个存在感极低的喻白,表情有些狐疑地发问。
“我朋友小白。”
“我只是路过”
两人异口同声的回答并不合拍。喻白恨恨地看了一眼满脸从容的可乐,对他不嫌事儿多的行为表示无声的抗议。
“哦?”姑娘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两个,喻白尴尬地回避过她的眼神,硬着头皮匆匆丢下一句“我先走了”便垂首大步离开。
“哎,等等。”可乐追上来。
这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她暗自做了个叫苦不迭的表情无奈地转头,“还有什么事?”
“你的纸巾,拿好。”他把那半包纸巾塞回喻白手里,似是稍作了考虑方才凑近她的耳边。
记忆中的那天,一抹朝阳在混沌的黑暗中悄然破晓,喻白看见他的眼睛善意而又澄明,仿佛隐匿了万千星辰。很多时候,自以为是的毫无悬念,通常都源于自身的浅薄。至少在这一刻,喻白是羞愧的。
他说:“今晚抱歉了,去年这湖边有个学姐寻短见,我是担心你也想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