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旅行记者生涯
一、“黄鱼”塞北行
一九三四年,我那位堂嫂安娜除了教学堂,在家里还收着几名学生(大概都认为学道地的英语总得找黄头发的)。平绥路货运员孟仰贤就是其中的一位。他比我大上一两岁,那时正押运货车往返于北平与包头之间。每跑一趟,就可以歇上三两天。于是,笃学的他,必然夹着书包,毕恭毕敬地找安娜来上课。我也常去那里玩,一来二去地就熟了。
那年暑假里的一天,仰贤抽冷子问我:“想不想跟着跑一趟车?”乍一听,只觉得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为了打消我的顾虑,他紧跟着还补充一句:“一个大子儿也用不着你花,而且管保你一路玩个畅快。”
那阵子铁路职工除了每年正式发免费乘车证之外,还经常可以带几名“黄鱼”。客车上,只消向列车长打声招呼,就没人查票了。至于货车,那就更不会有人过问了——何况带我去的这位孟货运员又是一列货车之长呢。
那时,我算是已见过不少世面了。往南,曾跨过黄河和长江,并在黄河和南海上漂浮过。往北一九三〇年我也曾到过绥远境内的卓资山。那次是跟安娜和她的一些美国老乡去的:时间很短,而且一直住在教会的高墙里。我多么想亲一亲蒙古的土地啊!尽管为了怕遭歧视,自懂事以来,我始终瞒着自己的民族成分,可顺小我就清楚自己是个蒙古人。住在古城里,我时常向往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故土。我对这第二遭去内蒙——去我祖先狩猎或牧放过的地方,抱有种种憧憬:认为无论如何那里起码社会风气会比关内纯朴洁净,那里的民众必然强健壮实。
我们是在西直门上的车。平素仰贤去安娜家,总穿件蓝布大褂。如今他身穿镶红边的藏青制服,腰间还挎上个工作袋,显得格外神气。我呢,除了盥洗用具和旅行日记外,还揣着一颗渴望寻根的心。
那列货车仆仆风尘地朝着西北方奔去。过了张家口,站名牌上开始出现“旗”字。我意识到车已进入蒙古境。我的心不免悸跳起来,像是在说:“蒙古,你的一个流入关内的后生又回来看你了。这回我要把你瞧个仔细。”
客车有时间表,货车却无拘无束。有货装卸,即便小站也停,而且一勾留起码就是大半天;没货,哪怕像集宁那样的大站,它也毫不理睬,噗噗噗地照样往前开。当然,货车上不用说软垫了,甚至连一把靠背椅也没有。我和仰贤白天各坐一条板凳,晚上就地一躺。那时年轻啊,骨头经得起在硬邦邦的地板上颠簸磕碰。地板有缝,时而还望得见铁轨上迸溅的火星。只觉得这么旅行才潇洒自如哪。
列车运行中,讷讷寡言的仰贤忽而打盹儿,忽而从兜里掏出账本翻看。我则总把脸贴在那一小方窗玻璃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车一停,他就挽起袖子,把一根铅笔头掖在耳缝,泼泼辣辣地指挥起装卸货物了。这当儿,我就溜到站外,去逛市镇。等他办完公事,才来陪我做社会调查。
铁路上的人对当地熟稔,关系也多。我们不但看市容,还深入到社会底层。在大同,他曾带我摇摇晃晃地踩着湿漉漉的升降机,下到黑洞洞的矿井。在那里,看到人们以每天两三毛钱的工资,在死亡线上挣扎。更使我惊骇的是另外一种“井下”:由于贫穷,塞外到处是人肉市场。这里有八岁上就出来卖唱的小姑娘,也有替妻子所接的嫖客低声下气地点烟倒茶的丈夫。没有什么绿油油的草,遍地种的都是罂粟。开着五颜六色的花,鲜艳极了。它的毒汁却侵蚀着千百万民众。墙下贴满了各种戒烟药丸的广告,可烟馆里烟雾弥漫,炕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瘾客。
塞外并不纯朴,它也远不洁净。
归来,我怀着忡忡忧心写了《平绥道上》,登在《国闻周报》上,一九四七年收入《人生采访》,一九七九年出版散文特写选时,我又莫名其妙地把题目改为《平绥琐记》。总之,那是我写旅行特写的开始。
那并不是我头一遭去内蒙,为何以前一次的感触就没那么强烈呢?一九三〇年那回,我竟然还站在山脚下大片大片迎风招展的罂粟花丛中,让人拍过照呢。可是一九三四年我再去内蒙时,就那样触目惊心,那样愤慨,那样急切地想探索现实。
一九三三至一九三四年间,我在文学道路上拜了第二位师傅:巴金。他读了我那阵子写的一些小说,对个别人物或情节也表示过赞赏。但是他嫌我的视野太窄,要我走出个人的小天地,关心社会,拥抱同类。他还要我不仅要欣赏生活中的美,更要正视丑恶。在他的启发下,我写了《道旁》等小说。
那一年,在《我与文学》一文中,我就开始认识到:“对现社会没有较深刻理解的人,极难写出忠于这个时代的作品。”一九三六年又在《忧郁者的自白》中说:“在这师傅的鞭策下,我渐渐学习着忘记自己,而又把广大人生同自己联系起来。”那趟“黄鱼”旅行是我接触社会现实的开始。我原想毕业后重返内蒙,而且也不是没有这种机缘。只是当我一听说去了得当个官儿,我就坚决地打了退堂鼓。
从那以后,我这个有意识地不带地图的旅人,就天南地北地闯荡开了。
二、双重灾难
一九三五年夏天,天津《大公报》老板要物色的原是一名肯于安分守己伏案工作的副刊编辑,可他觅到的我这个青年,心里想的却是进报馆能当上个东跑西颠的访员,深入到生活的腹地中去。那时我对社会,对人间,真是无限好奇。我有着一颗不安定——也安定不下来的心。
我还是把编副刊的工作接过来了,而且干得很起劲。然而我更渴望的是深入生活。这从我那阵子在《文艺》副刊上写的“答辞”中不难看出。我像是在为我同时代的青年朋友出着主意,其实,时常是在抒发着我自己的志愿和渴望。在《生活的舆图》中,我对费君说:“你想走入现实生活里去,这是文艺界进步分子的普遍要求。”其中当然也包括着我。在《给漂在帆船上的》一文中,我对亚君说:“世界上虽有一些乘着火轮躲在洋舱里的旅客,唯独那些在帆船上把着孤桨,经受着艰险的人,才有份观看江海的真貌。”
当时,大公报社设在天津租界里。在我心目中,那就是间“洋舱”。我所向往的却是乘一条帆船,撑着孤桨,到生活的海洋上去漂荡。
贫穷对我并不陌生。我尝过断炊的滋味,小时在上学的路上也见过饿殍。然而活到二十五岁上,天灾是怎么回事,我还茫然无所知。往日,帝王们真会挑:地理上,北平可谓得天独厚。天津还闹过大火灾。可这里,人祸不断,天灾却难得光临。
七月进报社后,全编辑部所在的那个长大房间里,我编副刊的那张桌子离译电员的不远(各地拍来的电讯,用的都是数字编码,需要译过来)。整个夏天,不断听他边译边叹息着:“黄河无缘无故干吗改道!”有时译完一篇电讯,就摇头自言自语着:“怎么好,水势越涨越凶。已经平了堤顶,可雨还在下!偏偏又刮起西北风。再涨,眼看七个县就要陆沉啦!”那阵子,报纸要闻版头条标的不是水势就是灾情。民间成立了救济水灾联合会,报纸头版正当中开了天窗,醒目地呼吁着:“多救出一条命,就为民族多留一名生力军!”
这时,有位读者来信问我什么是他的出路。我在《答辞·理想与出路》中告诉他:“这惊动了我左侧的一位正译着报告江河水位电报的同事。‘已经淹没二十几个县了!’他回答我。”我还把这同南欧恶霸墨索里尼侵略阿比西尼亚联系起来。法西斯洪水那时也正在欧洲泛滥着。
《大公报》的胡霖社长在我进报社之前,就清楚我想接触社会现实的强烈愿望。进去后不久,他确曾派我采访过一次天津法院。任务尽管完成了,我还是坦率地告诉他说,我要的是更广阔的内地。
总编张季鸾一到编辑部就扎进他那小办公室。胡霖则喜欢先到各版看看。也可能在他巡视编辑部时,听到我在向旁边的同事打听最近的灾情。一天,他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那里正坐着一位看来比我要长上几岁的穿长褂的青年。胡社长介绍说,这是画家赵望云。报社已决定派我们两人去鲁西采访水灾。他眯缝眼睛问:“怎么样?一个画,一个写。”
三十年代《大公报》的做法值得回顾一下的,是它对社会力量的大力倚靠。首先是与平津几家大学(如南开经济研究所)的联系。除《文艺》外,它的十几种各科副刊都是请教授们主编的。另外还设立了“星期论文”,每周以重酬为教授们提供一次论坛。驻外记者(如戈公振)也大多是由留学海外的人士兼任的,现今报社一般都设有美编室,可版面上除了偶尔印些摄影,却很少见美术的踪影。那时大公报社里并没有专编美术的,可是版面上经常有些风格别致的图画。报社当时有两位客卿:一位是画大西北的沈逸千,另一位就是这位赵望云。这种客卿办法既避免了报社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又可大大丰富版面,加强了社会联系,同时发挥了社会上的闲散剩余力量的作用,何乐而不为!
我不懂美术。但是一九三五年进《大公报》后,看过几幅赵望云发表在报上的画,也听到报社内部关于他的一些微辞。有的甚至说他糟践了国画。从题材来说,他不画山水花鸟,专画社会生活:农村的集市或城市街巷的景物。我深感国画如具有时代的生命力,就不能总停留在唐宋山水及古装人物上。它必须与时代生活相结合。我觉得赵望云的画有着现实感,富于生活气息。因此,一听说我们将成为旅伴及合作者,自是感到十分称意。
一路上,我一边眺望窗外的华北平原,一边听他用浓重的冀中口音诉说着自己的身世,倾吐着他在艺术上的抱负。他出身河北束鹿县辛集镇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家境使他没有可能进美术学校,国画主要是他自幼靠观摩摸索出来的。不知怎么一来,他被冯玉祥看中了,不时地请他登泰山去教画。同时,他也从冯将军那里学到一个道理:不但永恒不变的山水可以入画,同样应受到注意的,是民间生活。赵望云的作品进不了画廊,受不到藏画家的青睐,冯将军就一批批地买了下来。(天晓得那些画如今流失到何方了!)就这样,赵望云成了职业画家。
我们先到省会济南,在那里访问了大明湖畔的收容所,并向有关方面了解一下省内水灾的概况,给天津报社发去一篇题为《山东之赈务》的通讯稿,登在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八日的天津《大公报》上。完成了新闻报道的本职任务之后,我们又南行济宁,转往兖州。灾情开始在铁路两旁出现了:连根拔起的顶桩,裂陷的堤坝,时而还可望到狂奔着的洪流。伤心啊,大片大片的庄稼都被淹没了,高粱穗漂浮在水面上,坍塌的屋舍旁,倒着溺毙的牲畜。
车站的站台很自然地成了难民的临时露天收容所。那里挤满了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男女老少。都以为我们是“放赈的”,一只只泥圬、瘦削、颤巍巍的手朝我们伸来。我拿出馍馍给他们,只能含着泪倾听他们悲苦的吐诉。晚上,我在客栈的昏暗灯光下,结合在济南车站所见,写了《鲁西流民图》。这是我进《大公报》之后第一篇旅行特写,为此还接到过胡社长表扬的电报。
顺便说一下,《大公报》有一传统:每逢在外边的工作人员做出些微成绩,社长必亲自驰电褒奖一番。四十年代我在西欧战场上采访时,也曾接过胡霖社长这类电报。对于驻外记者,这既是温暖,又是鞭策,无形中也是一种导向。记得电文说,《流民图》刊出后,赈捐立即更为踊跃了。我自然也从中得到一个启示,那些用数字表示的灾情报告,感动不了谁。特写应诉诸读者的视觉,用文字描绘现场实况。越真切,就越有读头。在这方面,我同望云实在是异曲同工。他用画笔,我用的则是自来水笔。我们相约,今后这支笔将专描绘民间疾苦。
鲁西踏访之后,望云就登泰山看望他的冯将军去了。我则去了苏北邳县。那时我平生第一次骑马,而且是在一条细窄、坑洼不平的埂埝上:一边是淹没的稻田,另一边便是运河。领我巡视灾区的县长骑术熟练,已经跑得老远了。我想追上,可又不会摆弄缰绳。那匹马大概感觉出我不谙骑术了,也不知它怎么一蹶,就把我甩下来了。幸亏跌到稻田的一边,没把我丢进运河。
我挣扎着从泥泞中爬起,暗暗责备自己当记者太不称职了:既不会骑马,又不会游泳。倘若跌到另一边,那我就只好去阴间采访已去见龙王爷的灾民了。
灾情之外,同样使我痛心的是鲁西与苏北民众之间的械斗。山东官民为了不让灾区扩大,也为了促使水势早日退下来,就希望黄水往苏境宣泄。于是,暴虐的洪流就向铜、丰、邳、沛等县冲来。当时邳县眼看就要陆沉。面对由鲁西奔来的大水,苏北人为了自保,就组织起民夫,连夜筑坝堵水。这下子鲁西的水位自然又高了起来。鲁西怎能甘心这么在水里泡下去,何况水势还继续猛涨!为了生存,他们夤夜聚众扒堤。这样,同胞之间不幸的械斗就发生了。这种人灾比天灾还要悲惨!我痛心地看到,自然灾害肆虐时,民众竟自相残杀起来。
一九四七年二月,我坐在上海江湾那间斗室里编《人生采访》时,在前言中慨叹道:“山东抱怨江苏故意把水堵在鲁境,江苏责备山东夜间武装破堤。我恍然发觉中国吃尽了中央集权的亏,但却没享到一分‘通盘筹划’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