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办好各种手续已经临近下午一点,医生给江连天做了全身检查。医生说,他的前额和后脑勺上的伤口只伤及表面,没有什么大碍,已经进行彻底的清创,但因为他呕吐过,所以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留心观察是否再有呕吐或者有昏迷、失忆的情况出现,可能要住几天院。叶芳草连连道谢。她这时才有时间清理一下自己,也才意识到肚子饿了。她坚决让同行的政教处林主任先去吃点东西,她继续守着江连天。
她走到江连天的病床边站着,看着这个平日里充满青春活力又有些许桀骜不羁的大男孩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药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滴进他的血管,她的心软软地疼。她慢慢地坐下来,轻轻抚上他额上的伤口,现在那里已经覆上了白色的纱布。然后她缓缓拉住他的手握着,她要确认他的生命还留在他的身体里,她才二十二岁,还太年轻,不能承受一条生命的重量。她要江连天安好,她乞求江连天安好。
江连天躺在病床上,既没有昏迷也没有失忆,他只是感到头有点晕,有点想吐,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当叶芳草把手轻轻地抚上他的额头,拉过他的手小心地握着的时候,其实他都知道,他的心随着这个一开始就被他误认为是同班同学的年轻班主任的动作轻轻地颤抖,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既不像对奶奶和妈妈的理所当然,也不像跟女朋友第一次牵手时的那种热血澎湃,它就像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遇上了一个小小的落差,一棵静止的大树遇到了一阵微风,那么自然而然地跌宕和摇摆。他知道她在担心他,可能还在哭,于是他轻轻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
叶芳草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她赶紧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柔声问道:“你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吐?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叫医生?”江连天非常轻微地摇了摇头。这时,去吃午饭的林主任回来了,他让叶芳草也去吃点东西,顺便把衣服换换。叶芳草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一股很浓重的不雅的气味。
她去到医院外面找吃的,由于已经过了饭点,几乎没有饭菜了,有的也是残羹冷炙,让人胃口全无。而且可能是饿过头了,她反倒不觉得饿,只是口渴。她找了家甜品店,点了份八宝粥小口小口地吃。忽然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失误:她竟然没有跟江连天的家长联系!万一江连天有什么事情,尤其是涉及到人身安全的问题,她是怎么都逃不脱关系了!她吓晕了,三口两口地刨完一碗粥,赶紧往医院跑。
江连天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的躺着,可能已经睡着,她不好意思吵他。忽然她想起新生回校那晚她曾经给他妈妈打过电话,她赶紧翻出通话记录,谢天谢地,还真的找着了。她在电话里简单说明了江连天的情况,满怀歉意,为自己没有考虑到学生安全问题贸然同意这个比赛,也为出事后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家长。
慌里慌张赶来医院的是江连天的妈妈,她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女,面容憔悴,满脸焦虑,脚上居然穿着一双拖鞋,可见出门的时候有多匆忙。当叶芳草在住院大厅接到她时,发现她已经眼睛红肿,可能哭了一路。叶芳草对自己有多自责,就对江连天妈妈有多歉疚。她拘谨得不像自己,领着因为担忧而有些慌乱的江连天妈妈来到病房。见到江连天头缠着纱布静静地躺在床上,做母亲的更是不能自已,她扑到江连天的身上恸哭,一叠声地唤着江连天的小名:“天天,天天你醒醒,天天,我是妈妈。”
此时林主任已经回去,叶芳草找来了江连天的主治医生,她觉得由医生来告知家属江连天的情况比由她来说效果要好,毕竟医生才是权威。当他们走进病房的时候,正好看见江连天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医生赶紧上去又替他检查了一遍,确认情况比刚入院时乐观,尤其是之前担心的脑震荡,没有想象中的严重,但是建议再观察一两天。至此叶芳草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了下来。
江连天的眩晕症状减轻了很多,不再想吐,可以张开眼睛了。医生建议他侧身躺着,不要再压迫后脑勺上的伤口。他侧身转向了妈妈和叶芳草这边,说:“好久没得睡过这么舒服的午觉了。”叶芳草眼里又泛起了泪光,她真的被吓坏了,现在听着这小子的玩笑话,甚是宽慰,她第一次觉得其实他说的话也不尽全让人讨厌。
江连天妈妈憔悴的脸上终于泛出了笑容,她说:“天天以后你不要再碰篮球!篮球太危险!”此话让叶芳草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江连天那么喜欢篮球,怎么可能放弃。她害怕他们母子当场吵起来。可是有谁能像江连天那样了解他自己的妈妈,只听他顾左右而言其他:“妈妈,我就早餐吃了两个包子,现在真的很饿很饿。能不能可怜可怜一下儿子,打赏点吃的?”他妈妈一听,就像接到了军令,马上站起来说:“我这就去,你想吃点什么?辣子鸡和麻婆豆腐?”江连天嚷嚷着:“肉肉肉!妈我要吃肉!”他妈妈应承了就急着要去买。
叶芳草拉住她说:“阿姨,让我去吧,您再陪陪他。”
江连天妈妈说:“还是我去吧,我知道哪里可以买到他喜欢吃的东西。今天真的太感谢你了老师,你先休息一下,等下回去换套衣服吧。”
叶芳草只好松开手,她看着阿姨走出去了,就再次打量起自己的衣服来。膝盖上两团黑印是跪坐在地上时印的,应该屁股上也有;大腿上和衬衣的下摆处那些黄黄的是江连天吐的;胸前的那几块发黑的印记是江连天的血滴的。她撩起衣角闻了一闻,顿时想呕,那气味又腥又臭,实在是太难闻了。她想到自己已经以这样的一副狼狈样晃了一天,不自觉抬头苦笑起来,不曾想对上了江连天那充满笑意的眼睛。叶芳草一看他的眼睛里那戏谑的光,就知道他又回复到了之前的那个**样了,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心情也跟着大好,她问:“怎样,见过这么美的班主任吗?”
江连天确实没有见过这样的叶芳草。从见她的第一面开始,不管是在校门口被校警拦下的无奈,还是她披着湿头发在小卖部里刷不了卡的窘样,或是她微笑着站在他面前说“你好,江江连天同学”的淡定,甚至她站在讲台上开玩笑的从容,他都觉得她有种清冷的美,是一种她站在云端之上,你可以远远地欣赏,却不能伸手采撷的美。今天,看到她脸上挂着泪痕,头发蓬松得像个鸟窝,衣服脏得不成样子,整个形象颠覆得让人不忍直视,可是他觉得她从云端上走下来了,走近了细看,原来她不过是个单纯善良胆小的小女生。他回答她:“您今天很接地气,就是哭起来特丑。”
叶芳草甩了个白眼给他:“我这是因为谁才变丑的?某人回去好像应该好好补一补思想品德教育里面的‘感恩’这一课。”
江连天说:“我一直都懂得感恩,所以不打算把您今天的样子告诉班上的同学。您放心,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您丑的样子,在他们心目中您依然是最美的班主任。”
叶芳草叹口气说:“唉,有些人果然是不应该具备语言功能呀。哎,你说你都脑震荡了怎么语言功能一点都没有受影响呢?”
这时,江连天妈妈大包小包地回来了,光是肉菜就打了三个,而且还有两份糖水。她招呼叶芳草过去坐下吃,叶芳草万分推辞。江连天妈妈说:“叶老师不要客气,哪怕不是为了今天的事情,我也要感谢你。天天这孩子小毛病特多,以后还要麻烦你好好管管他呢。”
叶芳草不好意思了,她说:“这是老师应该做的,阿姨请不要这样说。”
江连天妈妈一边摆好食物,一边让叶芳草去洗手。她正要跟儿子讲点什么,被他“嘘”地止住了,他脸上挂满了坏笑,像在期待着什么。果然,下一秒,他们听到从洗手盆处传去了令人惊恐的“啊!!!”的声音,那是叶芳草发出的。她本来好好地洗手,一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被吓到了,她今天这幅样子,狼狈已经不足以形容,那腮上的泪痕像黄土高原上的沟壑,一条一条的让人触目惊心,头发窝成一坨,斜斜地歪在一边,还有几缕不肯服从组织,东一咎西一咎的,只能说这幅样子实在是太抽象了。她听到江连天先是压抑地闷笑,然后估计忍不住了就放声大笑。叶芳草恼羞成怒,赶紧扯开头发,五指当梳好一番整理,然后掬起水狠狠地洗脸,好像恨不能洗掉一层皮。她终于知道江连天说她今天很丑是老实话,可是老实话有时候是很伤人的。看来回去以后要好好教教他什么时候不该说实话才行。
她回到房间里坐下,江连天一看她红红的脸又好一番大笑。她在他妈妈面前不好发作,只能用眼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妈妈把一碗饭推到她面前,把筷子递到她手上,说声“你们吃着,我先出去一下”就走了。叶芳草不再理江连天,只顾闷声吃东西。菜的味道特别好,尤其是辣子鸡,吃起来特别爽口,还有那份百合莲子糖水,深得她的心。
饭吃到一半,江连天妈妈回来了,她脸露难色地对叶芳草说:“叶老师,是这样的,我刚刚去找了医生,希望他能同意天天今晚跟我回家,因为我们家里还有一个奶奶,她瘫痪在床多年,我全天候伺候着,根本不能离开,所以今晚我陪不了床。可是医生说住院病人不能随便离开医院,最主要是他可能有些脑震荡,不能随意走动。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今晚能不能委屈你在这里陪天天一个晚上?我知道这实在是很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
江连天接口非常快:“妈,知道对不住人老师您还开口!我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的,你们都回去吧。”
叶芳草又狠狠地剜了一眼江连天,对他妈妈说:“阿姨请放心,他住院的这几天我都可以在这里陪着的。”
江连天妈妈一听叶芳草的回答,表情顿时放松了下来,她千恩万谢后马上赶着回去了。
叶芳草吃完收拾完桌面,决定先回学校洗个澡换套衣服再来。她临走前对江连天说:“江连天你给我老实呆着,我先回学校换套衣服就来。如果我回来看不到你,你以后别想回我们班读书了。”
江连天说:“那如果我刚好在厕所,你不知道,以为我跑了怎么办呢?”
叶芳草说:“难不成你还能飞上天去上厕所?哎不管了,反正你先憋着,等我回来才拉,听到了没?”然后,她在江连天还一脸错愕的时候关门出去了,但还是听到了他在她身后不满地大声说:“您一定会被评为最优秀的班主任的,您连学生拉屎拉尿都要管,您管得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