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恒的车停在一所中学的门口,他看看了表,然后又开始闭目养神。突然一张熟悉的面容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再也无法平静,他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他在等梁华全的女儿梁婷婷。
学生们多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走进校门。冯友恒透过车窗仔细地辨认那些充满活力和稚气的脸庞。虽然只是在梁婷婷很小的时候见过几次,但是凭借他多年特务生涯所炼就的敏锐观察力,他还是一眼将正走过车边的梁婷婷认了出来。
他叫住了她。她停下脚步,很疑惑地看着他。
冯友恒从车里出来:“我是你父亲的朋友。”
梁婷婷下意识地躲避着往后退了两步:“我不认识你!”
冯友恒脸上显出很和善的神情:“不用紧张。有些关于你父亲的消息,我需要让你知道。”
梁婷婷问道:“他从美国回来了?”冯友恒摇摇头。
梁婷婷不想再理他了,转身继续朝学校大门走去。
冯友恒也不着急拦住她,在她身后问道:“你父亲一定对你说起过一个叫‘蟑螂’的人。对不对?我就是‘蟑螂’!”
梁婷婷站住了,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流露出了不安。梁华全曾经告诉过她,只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蟑螂”才会来找她。她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坐进了冯友恒的轿车。
当梁婷婷跟着冯友恒走进一个大房间时,她顿时感到了阴森和寒冷。房间高处仅有的一排小窗户也被窗帘遮挡了起来,只有一盏大灯悬挂在中央微微摇晃着。七、八个一身黑色服装的人笔直地站在墙下,墙面被一块黑色的帷幕遮盖起来。
她扬脸看看冯友恒,一脸的恐惧:“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
冯友恒的回答让她更加惊恐:“这是一个秘密的追悼仪式。你父亲的。”
随即那个黑色的帷幕缓缓拉开了,露出了墙面正中的一幅垂挂黑纱的画像。这幅画像很怪异,它并不完整,甚至根本没有脸和头部的轮廓,而只有一双被描画得像照片一样精细的眼睛和模糊的鼻子、以及更加模糊的嘴唇。像是一幅没来得及完成的肖像画。
不过这对于梁婷婷来说已经足够了,她可以确切地认出来,这就是他的父亲梁华全。
她愣愣地看着墙上父亲的眼睛,半天才轻轻地动了动嘴唇,发出很微弱的声音:“爸爸……”然后,两行眼泪从她眼角流了下来,接下去是一声凄厉的尖叫:“爸爸!”
整整一天,梁婷婷不吃不喝,躲在一个小房间里独自哭泣,泪水已经干涸了,房间里只有断断续续的略带些嘶哑的抽泣声。
天色已经很晚了,冯友恒在门外迟疑了一会,然后轻轻地打开门,走了进来。屋子里黑漆漆的,只能隐约看见梁婷婷一动不动伏在床上的身影。他打开了灯,看了看放在床前根本没有被动过的一份很精致的饭菜,叹了口气,走到床前坐下来。
冯友恒抚摸着她的头发,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用慈爱体贴的口吻说着:“婷婷,我知道在你还很小的时候,你爸爸就告诉过你,女孩子虽然免不了会哭、会流眼泪,但是他不会喜欢用眼泪代替一切的人,哪怕是他的女儿。因为他一直担心会有像今天这样的时候,他希望在这样的时候你会坚强,你能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梁婷婷没有说话,她的眼神有些呆滞。她仍然无法相信之前冯友恒所说的事情的真相。
在她的眼里,父亲一直是个受人尊敬的历史学家,几年前,他依依不舍地离开她到美国工作,但是每个月都会记得给她写信,给她带礼物。但是,这一切都在这短短的一天之内全然崩溃了。
父亲?情报人员?追悼仪式?梁婷婷突然发疯似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努力想从这场梦魇中逃离出来。
冯友恒静静地在一旁守着她,显得无能为力,他的眼眶开始有些红润了。
过了很久,梁婷婷才平静下来,转过头来问他:“他是被共产党杀害的?”。她的眼中有一丝本不应属于她这个年龄的仇恨。
冯友恒很沉痛地叹了口气:“是的。其实他完全可以不死,只要他和共产党合作,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们。”
梁婷婷眼睛望向了窗外,轻轻地说:“他不会的。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冯友恒显示出似乎抑制不住的仇恨:“他不是。他也不知道共产党会那样的没有人性、那样的残忍。”
“爸爸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吗?”
冯友恒掏出一张被撕得只剩下一半的广州大桥明信片,明信片边沿明显地被人有意撕成了锯齿形。冯友恒递给梁婷婷:“这是当时商定的,你爸爸和我接头用的东西,另一半在他手里。现在我们都用不上了,就算是你父亲留给你的遗物吧。”
梁婷婷接过明信片,呆呆地凝视着,本已干涸的眼睛顿时又盈满泪水。
冯友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别哭了,永远也别哭了。我一定会为他报仇的。你也可以。”梁婷婷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希望你能够继续你爸爸的工作。这也是你爸爸的愿望。”
梁婷婷将信将疑地看看他,然后再次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冯友恒拿过明信片,用笔在明信片背面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明天我就派人送你回学校去。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给我打电话。”
梁婷婷听见冯友恒走到门口了,她突然说了句:“我不要开灯。”
冯友恒关掉电灯,走了。梁婷婷再次孤独地置身于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