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像触电似的站了起来,费了很大的劲才打开那份电报。电报是刘峙打来的,整篇电文以不加掩饰的欢悦情调和重重叠叠的生动副词,形容徐蚌会战以来大获全胜的“潘塘大捷”。他首先分析了双方兵力,指出:共军两大主力合流,其兵力大大超过徐州集团。徐州国军是在极为不利的态势下,遵总统钧旨,东援碾庄,血战潘塘的。潘塘之役打垮共军五个主力纵队的猖狂进攻,一举歼其两万之众,致使徐东共军全线崩溃。我国军乘胜横扫徐东战场,勇猛追歼,所向披靡,现已雄兵东掩,直掠狼山、前场、双楼、黄集、薛家湖、团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攻至大许家一线,距黄百韬兵团已不足十公里。刘峙强调:此次徐东决战,虽优劣不齐、众寡悬殊,但因牢记总统耳提面命之谆谆教诲,发扬总统倡导之最后五分钟之精神,有我无敌,有进无退,才获此空前之大胜,累计已歼灭刘、陈匪部十万以上,共军阵地伏尸遍野,血流成河。电文末了,对于总统的运筹帷幄、英明决断,再次做了颂扬。
读完电报,蒋介石的手颤抖了,身子也禁不住微微痉挛起来。
他知道大许家这个地名。他曾几次严令杜聿明、邱清泉务必占领大许家。好,好……他心里涌出一股热浪,这热浪冲走了宿县失陷给他带来的不快,眼睛也觉得热乎乎的了。
“俞济时!”蒋介石高声喊道。他要这位侍从室主任立即拟定方案,重赏徐州所部。
进来的是长子蒋经国。
蒋经国一脸倦容,神情阴郁得令蒋介石贸然心动。他谦恭地替父亲倒了一杯水,小心地说:“阿爸,我听说……”
“你看看,潘塘大捷……”蒋介石笑逐颜开,将刘峙的电文递给儿子。
儿子没有表示,却把另一封电报交给了父亲。
这份电报是特派战地视察官李以劻发来的。李以劻与蒋经国在江西时同窗共事,情同手足,两人还曾义结金兰。蒋介石静下心来,要看看这封越过徐州“剿总”和国防部直接发来的急电有什么要事禀报。
蒋介石的目光从电文上掠过,他的手又颤抖起来,脑门上的青筋一根根虬曲,如晴空里突然劈出的闪电。
李以劻的电报与刘峙所说的恰恰形成了尖锐的对立。他报告说:这次徐蚌会战,徐州“剿总”闭目塞听,处处被动。刘峙在会战之初,惮于徐州有失,命津浦、陇海各线部队猬集徐州,却不敢援助黄百韬,使黄兵团深陷碾庄,并使宿县兵力单薄,乃遭陷落,以至津浦路被截断,给会战造成更大的不利。所谓潘塘大捷,纯属子虚乌有。原为共军试图断邱兵团东援后路,不期与邱兵团侧袭共军之七十四军遭遇,造成胶着。两军激战竟日,各有伤亡。后共军主动撤出,正面各部亦受命后撤至大许家,我判断是试图诱邱、李兵团深入而图割歼。此乃所谓崩溃之说。现共军以少数兵力歼黄,大部兵力侧袭徐州,显已截断我对徐州的运输供给,徐州已形孤立,邱、李、孙三兵团危在旦夕……
“刘经扶!”蒋介石猛地一掌击在窗台上,震得窗户一阵摇晃。
他那颧骨高耸的脸暴怒地抽搐着,他在心里愤然吼道:“徐蚌会战全断送在你的手里,却还如此厚颜无耻,谎报战绩!真该杀你的头以谢国人!”
蒋经国很少看到父亲这样。他不敢插嘴,轻轻弯下腰,把飘落在地上的那份电报拾在手里。
一股暗香轻盈。宋美龄款步走下楼来,手里拿着一件长衫,披到蒋介石肩头。蒋介石一动不动,那件长衫犹如晾在了一副衣架上。
宋美龄的眉毛轻轻颤了一下,她瞥了瞥站在旁边的蒋经国,挨近丈夫身边,仰起脸,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帮他把那快要滑落的衣衫披好,转身退了出去。几片馨香犹如花瓣,久久留在她的履痕之上。
看着妻子消失的背影,蒋介石的心脏猛地一颤。他从狂怒中挣脱出来,万分疲惫地回到沙发前颓然坐下,右手支着前额,似要扶住分外沉重的头颅。
真难啊!如果惩办刘峙,将意味着承认徐蚌会战失败。承认会战失败,将意味着……不能失败了!蒋介石无声地呻吟着,决不能再失败了呀!
上个礼拜四的深夜,跟随自己多年的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陈布雷自杀了。他在给总统的遗书中引了韩愈的两句诗:“中朝大官老于事,讵知感激徒媕娿!”他是不满于国家大员、达官要人之颟顸误国,悲愤无已,因而实行尸谏的。刘峙之辈不正是这样的“中朝大官”吗?而颟顸误国的又何止刘峙一个!行政院长翁文灏五辞阁揆,竟没有敢接替的人。好不容易站出来一个孙科,宣称要组织什么“战斗内阁”,自己却躲在上海,一连十几天提不出阁员名单,被朝野嘲笑成为“颤抖内阁”。
蒋介石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翕翕鼻子,几乎伤感起来。时至今日,他委实只能寄希望于太平洋彼岸的盟友了。可惜判断失误。当初满以为共和党的杜威会当选本届美国总统。杜威说好了,一旦当选,便以军事全力援华。所以,两党竞选时自己特派陈立夫赴美,致函杜威,以示支持。谁知大选结果,总统一职还是由杜鲁门连任。蒋介石有些懵了,连忙改换门庭,亲自写信给杜鲁门,除了表示忠于友谊,还呼吁美国大力援华,哪怕是“见诸一篇坚决的宣言,将可维持军队的士气与人民的信心,因而加强中国政府的地位,以从事于正在北方与华中展开的大战”。想不到杜鲁门在四天之前,也就是陈布雷自杀的第二天,竟回信加以拒绝,尽管信中的措词极有礼貌。比杜鲁门走得更远的是司徒雷登大使。这个精通汉语的前传教士、燕京大学校长,在济南失守之后便找上门来,用娓娓动听的话语劝说蒋介石“停止独自指挥对共产党的作战……而把这个职务交给那些真正有能力的人和年纪较轻的人”。
如果承认徐蚌会战失败,国内、国际将出现何等的局面?蒋介石不敢想像。那实在太可怕了!现在需要胜利。是的,只要有胜利,哪怕一丁点胜利,就有一丁点的希望,就可以安定民心,稳定政局,争取美援,保持中华民国在海内外的形象……
“俞济时!”蒋介石喃喃地说:“快叫俞济时……”
蒋经国猛地一惊,以为父亲病了,慌忙端起白开水凑到蒋介石跟前,小声喊:“阿爸!”
蒋介石抬头看看儿子,眼角似有亮光一闪。
俞济时踮着脚尖走进来。蒋介石站起身,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用镇定、响亮的嗓音口授命令:“徐东大捷,应予嘉勉。特授予邱清泉将军青天白日勋章一座;授予黄百韬将军二等云麾勋章一座;刘峙所部,每人赏银元三块。着中央宣传部部长张道藩速率慰问团并新闻界人士,搭专机飞往徐州。”
蒋经国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一回事?站在面前的还是自己心目中的父亲吗?在他的印象中,父亲从来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似乎是北伐后的一年,有个受父亲宠信的黄埔学生当县长时贪污受贿,被人带上门来,父亲见他进来,没有说话,只将手枪掏出放在桌上,背过身去。那县长哆哆嗦嗦地走上来,拿起手枪,退到院里,喊了声“校长”,便扣动扳机自杀了。父亲头也没有扭就上了楼。可是如今父亲怎么变成这样了?
蒋介石定了定神,待俞济时和蒋经国退去,来到办公桌前坐下。他扼腕沉思,感到心口有些隐痛。于是,给顾祝同打电话,命顾祝同飞一趟碾庄。他觉得这样褒扬刘峙,无疑是对黄百韬的欺骗。他很有些为那个虽非嫡出却着实忠勇的将领担忧。“我要写一封信,”他对顾祝同说,“你去投给焕然。只要他坚持数日,战况必有转机。”
放下话筒,他铺开信笺,开砚提笔。
天上落下来的黄瓜
黄百韬大氅高靴、气宇轩昂地在高级将领们的拥戴下,顺着交通壕,出碾庄向北走去。他要巡视二十五军阵地。但令随员们颇为不解的是,他的右手不是握着指挥刀或勃朗宁手枪,而是握着一条尺把长的黄瓜。
这几天黄百韬不再爬上屋脊了。爬也没用,枉增些烦恼。这两天他的情绪高昂了一些。前天从天而降的那位空军少校,只要一见解放军进攻,就通过地对空电台呼唤空军。自家人,好说话,空军随叫随到,委实帮了大忙,不仅遏止了解放军的进攻,居然还夺回了几个阵地。
昨天,邱清泉、李弥兵团已攻至大许家,虽然再没有前进过,总还能听到炮声。比起数月前被围于帝丘店,情景相同,但现今手下部队要多些。而且,总统关切至殷的拳拳之心,黄百韬是深有感触的。
他摇了摇右手的黄瓜。
原来,那位空军少校投下电台时,还投下了两条顶花未褪、嫩刺纤纤的黄瓜。那黄瓜是温室里培养出来的,在这阴寒萧森的节令实属罕见。少校告诉黄百韬,是总统命令他带来的。黄百韬很感激,当即吃了一条,另一条就舍不得吃了。他天天拿在手上,满阵地转悠,如抱着一根玉如意的仙道在云游凡世。黄瓜有些蔫了,小刺被磨得精光,渐渐地发起黑来,可黄百韬还是拿在手上。他觉得拿着这根黄瓜,心里就踏实些,好像溺水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缆绳。
二十五军阵地就在眼前。
黄百韬是靠顾祝同交给他的二十五军立足“中央”,再造金身的,所以感情到底不同。碾庄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总是关心他的二十五军,并到二十五军直接指挥,以防不测,断了自己的香火。
二十五军军长陈士章,鼻悬口阔,龙眉虎眼,棱角鲜明,如神刀鬼斧信意砍来。那偏高的身坯和洪钟般的嗓门常使部属畏惧而敬而远之。黄百韬和陈士章在一起,相形有些见绌,只像个稳重憨实的军需官。
陈士章陪着黄百韬,在二十五军已经相当拥挤的阵地上磕磕碰碰地走着。
天空传来飞机的轰鸣声。黄百韬抬起头来,原来是一架形只影单的运输机。飞机飞临碾庄,在空中盘旋起来。士兵们伸长脖子等着投下什么食物。白光一闪,飞机里弹出一团小得可怜的东西。
原来是蒋介石写给黄百韬的亲笔信。
焕然司令弟勋鉴:
此次徐淮会战,实为我革命成败国家存亡最大之关键,务希严督所部切实训导,同心一德,团结苦斗,期在必胜,完成重大之使命,是为至要。顺颂戎祉。
各军、师长均此中正手启
黄百韬读罢凄然一笑,递给陈士章。陈士章草草地看了一遍,抬头望着那架总在空中转圈的飞机,说:“恐怕统帅部来人在空中视察呢。”
黄百韬背起手向空中张望。那条黄瓜在背后一撅一撅,好似一根细小的尾巴。
顾祝同来到碾庄上空。他给黄百韬投下蒋介石的亲笔信后,命令驾驶员降低飞行高度。
颐祝同靠着舷窗看清了黄百韬兵团防区内的一个个村庄,也看清了徐东增援部队的阵地。他的拳头几乎要捏出水来。邱、李兵团离碾庄不足十公里,为什么就是打不进呢?难道共军真的是铜墙铁壁吗?从江西“围剿”到皖南事变,顾祝同与共军作战屡屡不鲜,那时他并不曾觉得共军有多大的力量。
可是,当飞机飞得更低一些,他看到黄百韬兵团的四周人山人海,如一片片黑压压的蚂蚁正匆忙地分割一只死虫尸体的时候,他的心里怦怦悸跳。共军哪来这么多人?大许家一线,共军的阵地壁垒森严。要突破这样的防线,除了学商震掘开黄河花园口与之同归与尽,恐怕别无他望。
顾祝同示意驾驶员,他要和黄百韬通话。他面前的指示灯亮了,他听到了黄百韬激动得似乎要哭出来的声音。
“总长!”黄百韬拿着话筒,望着苍天,似乎站在了上帝的面前。
“焕然!”顾祝同说,“身体怎么样?”
“很好!”黄百韬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总长,谢谢您!望总长也多多保重自己!”
黄百韬直到1941年才进入顾祝同的圈子。最初,顾祝同并不信任黄百韬,可是黄百韬千方百计地与顾祝同套近乎。日本投降的那一年,黄百韬率部到上海接收,他在静安寺占了一幢小洋房,自己不敢享用,准备送给顾祝同的办公室主任卢旭。谁知,这幢房子的老主人是宋子文的美国朋友。宋子文知道了,把黄百韬叫去,用半中半洋的语言把黄百韬臭骂了一顿。幸好此时何应钦公出赴沪,为黄疏通.黄才得以苟安。从此,黄百韬更加小心了,战则拼死争光,退则克己守法,成为当时屈指可数的军中猛士。
然而,黄百韬还是出了纰漏。1947年5月,孟良崮战役中,蒋介石的嫡系王牌整编七十四师被共军围歼,中将师长张灵甫战死。
国军将领中的黄埔系为之大哗。张灵甫是黄埔四期生,为蒋介石心腹悍将。蒋介石深恨他这个战区指挥官、整编二十五师师长有意保存实力,隔岸观火。一气之下,召开军事会议,准备枪毙黄百韬,以儆效尤。黄百韬自知不免,求见负责孟良崮战场全面指挥的汤恩伯,主动承担孟良崮之役失败的全部重责,为汤的失误开脱责任。汤非常感动,在会上不顾蒋介石怒气冲冲的神态,一次次发言,指出张灵甫的牺牲是骄傲自大、不听黄百韬的指挥所致。顾祝同有感于黄百韬的委曲求全,指示黄百韬在会上大胆呈述张灵甫的违令行止。黄百韬有这两位蒋介石的肱股撑腰,感激涕零,在会上娓娓发言长达两小时,申述自己的部队英勇作战,伤亡一万六千余人的种种壮举,听者无不动容。蒋介石这才喝下一口凉水,溶化了心中的耿耿愤恨,但还是给黄百韬一个撤职留任的处分。
顾祝同第二次挽救黄百韬,是距孟良崮战役才两个月的南麻战役。当时,黄百韬率整编二十五师与胡琏的整编十一师以及黄国梁的整编六十四师在山东莱芜附近的南麻和解放军华野东线兵团发生激战。这回黄百韬不敢苟且,率部拼死冲击,团营官长死伤逾半,士兵阵亡一万余人。可是胡琏依然向陈诚告状,说黄百韬作战不力,贻误戎机。陈诚又告到蒋介石桌前。蒋介石当然信任陈诚,指示战地视察官李觉调查翔实,准备严惩。顾祝同急忙暗示李觉不可偏信。李觉从战场回来,向蒋介石力证黄百韬有功无过,这才不了了之。
在以后的日子里,黄百韬以实际行动表达了对顾祝同的两次救命之恩的感激,他驰骋疆场,奋力争功,以求见宠。所以,就有了帝丘店(豫东)战役的种种表现,有了8月军事会议上的恩遇宠荣。
顾祝同在飞机上娓娓安慰黄百韬,说他在上空能同时察看整个战场,他已看到了邱兵团的进攻。为了给黄百韬那近乎崩溃的精神一些怙持,他甚至历数了黄百韬的作战雄迹,望黄百韬扬帝丘店之余威,成为此次徐蚌会战第一英杰……
“总长,请放心!”黄百韬几乎在哽咽了,“我们能坚持到最后一兵一卒!”
顾祝同深知邱清泉与黄百韬的关系,他有一种不能明言的预感,于是委婉地说:“邱、李两兵团在陇海路两侧重重被阻,看来很难再进。焕然,我认为你如果能全力突围,设法与邱、李会合更好。”
黄百韬怔了一下。他以为顾祝同一定会责令邱、李东进的,可这话的意思明明是告诉他要好自为之。他叹口气说:“好吧,总长!我记得总统的厚爱,记得总长的栽培。我总得对得起总长,牺牲到底就是了!”这最后一句话分明带有一股愤懑。
顾祝同走了,黄百韬像断了线的风筝,有些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连那根黄瓜也在手里摇晃起来。
“准备突围吧?”陈士章问。
“突围干什么?”黄百韬显得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恨恨地说,“送个狼狈样子给邱清泉看着快意吗?不如在此战死,让黄埔系好好看看!”他猛地举起那根朝夕相处的黄瓜狠狠地砸在地上,吼道:“准备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