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兵团来过运河,便如此凌乱,恐继续西进,被共匪尾追,陷于溃散。故命独断专行,迅速决策。如有必要,可在碾庄略加休整。如能击退敌人再走亦可。
刘镇湘站起来说:“既有命令,为什么还走?反正是要打的,为什么一定要到大许家再打呢?”
“黄百韬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次匆匆西撤,各军损失严重,亟需整顿。再说此时共军已包围曹八集,退路被截。碾庄一带留有李弥兵团修的工事,可资一搏,于是,他做出乐观的样子,提高嗓门说:
“诸位,就这样定了!邱清泉不来支援我们,孙元良、李弥两个兵团,我想不会袖手旁观的!”他随即做出部署:兵团司令部位置于碾庄圩不变,第25军占领碾庄圩以北之小牙庄、尤家壶,向北方防御;第64军占领碾庄圩以东之大院上、吴庄,对东方防御:第44军占领碾庄车站及车站以南之各村庄,对南方防御,第100军位置于彭庄、贺台子,对西方防御;各军炮兵集中使用。
各军长命令后,驱车离开。
黄百韬登上阁楼,放眼远望,但见原野平垠,横无际涯。周围一个个村庄为防黄淮的洪水,都筑起高出地面一两米的台基。大约因为匪患连年,各庄都修有圩墙,圩墙外还有明亮清冽的水壕。这高墙深水不仅是共军不可逾越的屏障,而且也是各村得以独立支撑之恢凭,若能在村间加强火力联系和兵力策应,这一带就能构成坚不可摧的环形防卫阵地。黄百韬一直冰封的脸上不觉漾出了一丝笑纹。
运河静静的,没有浪花,没有喧哗,没有了沉重的在寒风中颤抖的破帆,没有了纤夫光亮的脊背和单调的号子……只有几缕黑烟哨悄地升向天空,运河铁桥上,桥板在燃烧,尸体在燃烧。大摊大摊的鲜血沿着桥边一串串滴滴嗒嗒地淌下去,如一抹硕大无朋的紫色的流苏。
太阳升起来了。运河铁桥如一条凝固的彩虹架在河上,映在河里。于是,运河水红红的了,分不清哪是鲜血哪是朝霞。
铁桥一侧,如狂风卷起,隆隆地铺天盖地而来的是解放军华野的大队人马。他们紧跟前锋部队的背影来到河边,没有迟疑,如洪水冲向低谷一般,扑向那座黑烟滚滚、摆满了无数尸体的铁桥。
一队队士兵冲上铁桥,一行行紫黑色的脚印伸向前方,伸向碾庄。
桥头站着一个高个子军人,挥舞着红绿指挥旗调整急于过河的队伍,在杂沓的脚步声中简短地命令:“一连,快!跑步通过!”
“快!跑步通过!”
一辆吉普车停在运河东岸,华东野战军代司令,代政委粟裕将军从车里钻了出来,随行人员将地图在他面前展开。
粟裕望着如死亡一般毫无生机的运河。
天空传来马达声,警卫员提醒:“敌人飞机来了,请首长隐蔽!”
粟裕向天空瞥了一眼,没有动。
敌机是来炸桥的,无数炸弹倾泻下来。这景象是恐怖的。但粟裕也搞不清,此刻在他眼里那一根根水柱为什么如晶莹的石林.浪花撞击,似无数龙蛟在河底争斗。
这水势,粟裕好像在哪里见过。
大汶河?仲夏的黄河?暮春的长江?……都不是。他记起来了。那是他的家乡,家乡的一条河,就像运河这么宽。那可是一条真正的河哟!
江边。头戴礼帽、身穿黑长袍的少年粟裕挎着包裹,向敞胸袒怀的艄公合手作揖:“大叔,送我过去吧!”
艄公看都不看他,叭着旱烟,只看那咆哮的江水。江水发出雷鸣,淹没了粟裕的哀求。
“大叔,你要多少钱?”粟裕从口袋里掏出银元。
艄公依然不看他。
“大叔,您救救我吧?”粟裕快哭了。
艄公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将烟袋一缠,从船里摸出三柱檀香划火点着,虔诚地跪在江边,向那浪花搅动的江水拜了三拜。
艄公扶着粟裕走上船,按他坐下。小船离开了西岸。
好大的浪,好大的漩涡,小船没有份量,如一片羽毛、一片枯叶。粟裕头昏起来,抓紧了船舷。
天空飞来一大群乌鸦,哇哇叫着,遮蔽了天日。
沅江,晴浪滩。岸边的悬崖上凌挂着一具具棺椁,阴风习习,幽影憧憧,给这桀骛不驯的河流镶上了神秘的边幅。
艄公一只手撑着桨,让小船避开漩涡,一只手抓起黑布袋里的一坨坨糯米饭团,抛向空中。那些乌鸦上下腾飞,在空中争夺饭团,羽翼扇动的神风令粟裕不敢睁眼。
小船靠在了东岸,乌鸦猛然间不知去向。青天白日,浩浩江水,一切如旧。
粟裕那年十七岁。就在这一天,为了躲避那令他不堪忍受的婚姻,他离开故土,离开朱门深宅的富豪之家,外出求学去了。
那以后,多少年过去了,直到病逝京华,他一直没有回过家乡。
但他怀念他的家乡,那条凶暴而强悍的小河,那代表神灵保护强渡者的神鸦……
粟裕一面命令部队搭桥,一面指挥部队井然有序地快速通过运河铁桥。
机要员将一份电报送给粟裕。粟裕浏览一遍,递给身边的华野副参谋长张震。
“好哇!”张震叫起来,“第三绥靖区起义,我们山东兵团即可迅速楔入徐州以东,完完整整地吃下黄百韬兵团就没有问题啦!”
粟裕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舒心地笑了。
昨天晚上,张克侠冒险摆脱重重监视,从徐州回到贾汪前线,和何基沣将军一起率领第三绥靖区59军、77军3个半师的官兵战场起义。两万多部队一律反穿着棉衣,传着口令“杨斯德”,北渡运河,迎着南下的华野将士向兰陵开去。刘景岳、杨干三、崔振伦虽然一时有过顾虑,但最终还是被说服了。陈芳芝、杨光没有参加起义,但他们没有向自己的弟兄开火,只是带着自己的人马逆向投靠了徐州。
望着;无语东流的运河水,粟裕拧紧眉头。看来包围黄百韬并且吃掉它只是时间问题了,那么下一步呢?
一个多月前,解放济南的巷战还未结束,他就向中央军委提出实施淮海战役的建议。当时,只是想以华野主力由鲁南出苏北先取两淮(淮阴、淮安),歼援敌于运河沿岸;再打海州,以求改善中原战局,孤立津浦线,迫使敌人退守江边及津浦沿线,以减少其机动兵力,为将来渡江作战创造条件。毛泽东根据他的建议,亲自起草了淮海战役作战方针,果断地强调要把首战目标指向敌人右翼劲旅黄百韬兵团。进入11月以来,在陈毅、邓小平的统一指挥和中原野战军的有力配合下,华野数十万将士以泰山压卵之势,追击黄百韬兵团,势如风卷落叶,所向披摩。这一切使粟裕激情难按.战局展开的壮丽前景正把他的目光从脚下的苏北沃土引向一个更为恢弘博大的世界。
他与张震在运河边慢慢地走着,步履沉重,不时抬起头来,环颐四方。
他在想什么呢?
天空碧蓝如洗,几架轰炸机盘旋了几圈,又回到桥上呼啸着投弹,很是猖狂。运河不再平静了,一条条水柱消长明灭,此起彼伏。
渡河的队伍从铁桥上、从刚搭好的浮桥上势不可挡地倾泻过去。雾霭硝烟,千军万马,充盈了整个空间。
“应该向毛主席报告!”回到简易指挥部里,粟裕双手插腰,口述电文:
甲、由于近来全国各地战场的不断胜利,尤其是东北的伟大胜利与完全解放,促成战局的急剧大变化。在此情况下,蒋匪有采取下述两种方针可能:
第一,以现在江北之部队,再加上由葫芦岛撤退之部队,继续在江北与我周旋,以争取时间,加强其沿江及江南及华南防御。
第二,立即放弃徐、蚌、信阳、两淮等地,将江北部队撤守沿江,迅速巩固江防,防我南渡,而争取时间整理其部队,以图与我分江而治,俟机反攻。
乙、蒋匪如采取第一方针,使我在江北仍有大量歼敌的机会。如果能在江北大量歼敌,则造成今后渡江的更有利条件,且在我大军渡江之后,在苏、浙、皖、赣、闽各省不致有大的战斗(如在江北大量歼灭了敌人,则严重的战斗要在华南才有打的),也不致使上述各省受战争之更大破坏,使我军于解放后,容易恢复。但如此,对江北及华北各老解放区的负担,仍将加重,又为不利。
如果蒋匪即采取第二方针,可以大大减轻我江北及华北各解放区的负担,使这些解放区迅速得到恢复,但我今后渡江要困难一些(困难仍完全可能克服),并于渡江之时在苏、浙、皖、赣各省尚须进行一些严重的战斗和部分的拉锯战,且在江南大量歼敌的条件亦较江北差一些,这又是不利的一面。
丙、我们不知各老解放区对战争尚能支持到如何程度,如果尚可能作较大的支持的话,则以迫使敌人实现第一方针为更有利。如果认为迫使敌人采取第一方针是对的,则我们在此次战役于歼灭黄兵团之后,不必以主力向两淮进攻(新海敌主力已西撤),而以主力转向徐、固线进击,抑留敌人于徐州及其周围,尔后分别削弱与逐渐歼灭之(或歼孙兵团,或歼黄维兵团),同时,以主力一部进入淮南截断浦蚌铁道,挫乱敌人部署与孤立徐、蚌各点敌人。为此,在战役第一阶段之同时,应即以一部破坏徐蚌段铁路,以阻延敌人南运。
粟裕讲完了,长长地喘了口气。
张震从参谋手里接过记录稿,字句上稍加斟酌,向粟裕复述一遍,问:“签发吧?”
粟裕接过参谋的钢笔,仔细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将钢笔递给张震。张震龙飞风舞地署了名,然后写上“齐辰”二字。
齐辰—11月8日9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