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体鳞伤的龙光华,被抢救回来,已经好些日子了。战友们日夜轮流地看护着他,期待他的伤势好转。那天,许云峰和全体战友当场揭穿了敌人的阴谋,迫使奸狡的猩猩无法抵赖,不敢贸然填平水坑,禁闭战友。可是,敌人对******的迫害,并没有停止;战友们的反抗,也正在继续和扩大。双方的斗争,还在相持不下。
全室战友把每餐的全部菜肴集中起来,也只有几十颗缺油少盐的葫豆,再加上敌人被迫送来的一点药物,都送给龙光华,也挽救不了年轻战士重伤的身体。他的伤势一天比一天更沉重了。
女牢把留给“监狱之花”——那是老许给那初生的婴儿取的名字——的半筒珍藏着的奶粉,送到楼七室来。龙光华神智清醒的时候,要求把奶粉送还女室,留给那失去了父母的“监狱之花”。在她出世以前的那次大雷雨之夜,她的父亲便牺牲了;而她的妈妈,又在她出生时,难产去世了。因此,龙光华无论伤势如何沉重,也不肯占用这婴儿的营养品。只是在他昏迷不醒时,同志们才能勉强把奶粉调上冷水灌他几口。
余新江默默地按着龙光华的手,他的脉博是这样微弱而又不规律地跳动着。他的脸稍稍朝向狱灯,在昏黄的灯光下,脸颊深深陷落下去,呈现出骷髅一般黯淡的惨白。
龙光华的手偶然无力地挥动一下,微张着眼睛,虚弱的喉音,吐出一个个不连贯的字:
“弟兄们……进川……解放……全中国……”
龙光华昏迷不醒,发着呓语,时轻时重,时断时续。许多模糊的话语,说了一遍又一遍。好几天来,都是如此。夜已深了,疲惫的余新江还不肯休息,守候着他,并且一次次地伏到他耳朵边,告诉着他:
“开封、洛阳都解放了。刘邓大军正在南下!”
龙光华这时似乎清醒了些。他望着余新江,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过一会,眼睛又轻轻合上。他好像听到了战友的声音,又好像仅仅是从战友的动作中,感到了胜利的信息。
“告诉……首长……”
龙光华张了张嘴,恍恍惚惚地望着低矮的天花板。像在天花板上发现了什么,两只手虚弱地晃动着。
这时,守候了龙光华一整天的刘思扬,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又轻轻翻身坐起,不安地摸摸龙光华的前额,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焦虑:
“特务今天又没有送药来……”
余新江的目光,望了一下深夜里默默躺着的战友们,又转向刘思扬:
“这几天,大家都累极了,你也去休息吧。到了换班的时候,我叫醒你。”
刘思扬点点头,仍旧留在龙光华面前,没有走开。“明天,我们再和敌人斗争,非把龙光华送进医院不可!”
“班长!班长!”龙光华嘴里突然清楚地吐出几个字:“听……山炮……我们的!”他一翻身,坐了起来,这阵异常的兴奋,使他苍白的险上竟出现了淡淡的红晕。余新江立刻伸手扶住他,让他躺卧下去。
“我们的……山炮……”龙光华喃喃地说着,又在倾听什么声音:“班长,你听……轰隆……轰隆……我们……解放军……”
刘思扬侧耳听了一阵,他也听到了一阵惯常听到的轰隆声,但那不是解放军的炮响,而是远处传来的,兵工厂试炮的轰鸣。虽然是龙光华昏迷中听错了,但谁也不愿说穿,宁肯让他怀着幸福的错觉而安眠。
“是……解放军!”龙光华睁大了深陷的眼睛,固执地说道,“山炮!我……听得出来……”
龙光华的大眼眶里,露出了昂奋的光彩。他注视着面前轮班守候的战友,挥了挥手,喘吁吁地说道:“我……好了……
你们……去准备吧。”过一会,他又重复了一句:“你们……
去准备迎接解放军呀!”
望着渐渐清醒转来的龙光华,又愉快地堕入睡梦中,不再说话了,刘思扬心里一块石头像落了下来。他轻轻地拉拉余新江的衣袖,耳语道:
“他已经睡着了,你也休息一会儿。”
余新江看看龙光华,他真的蜷曲着身子,平静地睡了,仿佛这阵幻觉中的解放军的炮声,给了他很大的安慰。于是,两个人默默地背靠着背坐着,由于连日以来的疲劳,不由自主地打起盹来,渐渐入睡了。
竹梆声沉重地敲过一遍,又一遍。牢房里的人们,都沉入了深深的梦乡。远处,敌人兵工厂日夜试炮的声响,继续传来,就象阵阵郁闷的雷鸣……
不知过了多久,龙光华又一次从沉睡中被惊醒过来。耳边,正传来一阵阵响声:“轰——隆!”“轰——隆!”“轰——”
“山炮!”龙光华用力叫了一声,霍然坐了起来。渐渐地看到阵阵金光在眼前闪耀,接着,变成了无数红旗,在眼前飘舞。数不清的人民解放军战士,欢呼着,挥动着乌黑发亮的冲锋枪,从眼前冲过去。他完全忘记了集中营,忘记了躺在身边的苦难中的战友……
“班长!……部队……来了!”龙光华猛然伸出激动的双手,站起来,奋身迎向前去:“指导员,指导员!”他像看见了自己的亲人,扑了上去。“指导员……给我……一支枪!”
狱灯闪动了一下,龙光华一动也不动地紧抓住牢门,他的头向上昂着,一只手伸向前方,像要抓住他渴望的武器……
“梆梆梆!梆梆梆!”
余新江猛醒过来,一伸手,没有摸着躺在身边的龙光华,不由得吃了一惊。龙光华躺过的地方,空荡荡地没有人影。龙光华到哪里去了?
同时被惊醒的刘思扬,揉揉眼睛,朝门口一望,突然瞥见崛立着的一个高高的黑影:
“龙光华怎么独自站在牢门口?”
余新江赶过去,伸手去搀扶时,龙光华纹丝不动。一只手紧抓住车门,一只手伸向前面,口微微张开,像没有喊完心里要说的话,一双永不瞑目的眼睛,凝望着远方……
一汪热泪,从余新江的眼眶里簌簌滚下。
“龙光华,牺牲了!”
“牺牲了?”
一句话惊起了全牢房的人。
丁长发冲向前来,紧紧抱住龙光华僵硬的身体,含泪的目光中闪现出炽热的怒火。他把龙光华抱到牢房正中,轻轻放下。把他带血的军服上松开的扣子,一一扣上;使龙光华像生前一样,永远保持军人的仪容,把卷起的衣袖放了下来,让破烂的袖口,微微罩住他倔强的双手。余新江流着热泪,帮助丁长发做着这一切。丁长发又把手伸进他的衣袋,找出他保藏的遗物。在一个破纸包里,包着针和线。那一束束的棉线,是他生前从破袜子上拆下纱线搓成的。那根骨头磨成的针,在他生前也用过多次,已经磨得光滑犀利了。
贴胸的衣袋里,装着一小块硬东西。余新江小心地取了出来,是一颗红色的五角星。这颗晶亮的红星,同牢房的战友,谁也没有见过。他珍藏在胸口,珍藏在他的心间。
“这颗红星,戴在他的帽檐上。”老大哥拿起红星,细看了一下,他确信,这是龙光华生前深藏在心里的愿望。
刘思扬默默地接过红星,放在龙光华留下的军帽上,便用那枚骨针穿上一根红线,噙着热泪,仔细地缝起来……
灯光在墙上投射出一个轮廓清晰的黑影。
渣滓洞集中营中校看守所长,诡计多端的“猩猩”烦躁不安地把桌上摆的“今日事今日毕”的记事牌,推在一旁,抽开抽屉,取出日记本,又抽出特别顾问亲手赠给他的“51”型派克金笔,象每天深夜监睡前一样,他想写下即将过去的这一天的日记。他只写下了月日,天气,手就停在日记本上,心情焦躁,写不下去。
正是送他钢笔那次,徐鹏飞亲自带他去见了特别顾问。在梅园的花园中,美国顾问一再嘱咐他,要用一切办法,迫使囚在集中营里的******低头……特别顾问的指示,早已一一施行,可是******里不但没有出现丝毫动摇、分化的迹象,相反,集中营里的秩序,一天比一天更难维持。徐鹏飞愤怒的目光,仿佛还停留在眼前,这叫他分外为难。
好容易看准了机会,抓住龙光华来打击牢房里公开出现的反抗活动,可是结果呢。……在这更深人静的时候,猩猩的目光漠然地落在前几天写下的日记上:
一恍眼,“奈何”两个字晃荡了几下,蓦地又变成了一个难堪的场面:那个龙光华,从刑讯房里逃出去,在大庭广众中,当众揭底,全监狱的人都支持他……
远处,传来一阵人声,什么事情又发生骚动?近些日子以来,这种骚动愈来愈多了。猩猩皱起眉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没有发现什么意外的事,便推开日记本,顺手从书堆中挑出几本书来。他把《总裁言论集》丢回书堆,准备仔细研读《监禁心理研究》,希望找出一点可供参考的东西。可是,闹嚷嚷的人声又轰起来了。
这时,正是龙光华牺牲的疆耗传到每间牢房的时候。
尖锐的喊声,杂乱的脚步声,使他再也不能继续坐在转椅上沉思了。他急切地奔到窗前,推开窗户,凝神聆听。
喊声很近,就在高墙的另一边,牢房里爆发了一阵急促的喧嚷。深更半夜,渣滓洞发生了在押人犯的激烈骚动!
“死了个把人,大惊小怪干什么?”猫头鹰从窗前走过,不耐烦地朝看守们吼着:“抬走就是嘛!”听见看守们嗫嚅地回答:“报告……他们……不许抬走。”楼梯一阵响,猫头鹰气呼呼地朝那边奔去了。“抬走,抬出去埋了!”可是,回答猫头鹰横蛮喊声的,竟是斩钉截铁般的怒吼:
“不讲清楚,不许抬走!”
猩猩骤然感觉到,对方的态度,比任何时候都更威严而强硬。一阵可怕的寂静,说明看守人员显然没有人敢跨进牢房,去抬走龙光华的遗体。
“你们要造反?再闹,全部枪毙!”猫头鹰的喉咙几乎要炸裂了。
“你们打死了人,要想掩盖罪行,这办不到!”
“不准特务抬走龙光华!”
是谁在指使?竟敢大声忤气地喧哗。听声调完全不像平时的口气,一味高压,也许会把事情弄糟?
猩猩伫立在窗前,皱着眉头,他愈加不放心了,急忙推开了门。门外,巷道上光滑的青苔湿漉漉的。不知从何时起,天上飘起毛毛雨来。
“不许打人!不许打人!”
来自牢房的吼声,象炸雷一样劈面飞来,猩猩蓦地吃了一惊,停住了脚步。看守长就是头脑简单,只会动手动脚!仗着一点枪法,怎么能够应付这个千变万化的局势?猩猩不满地想着,猛然又听到一片高昂的吼声,完全打断了他的思路。
“不许行凶!不许抬尸!”
“不准抬尸!不准……”
吼声四起,楼上楼下,还有女牢,像爆发的火山,吼声连成一片。受尽迫害和虐待的******,发出了无法压制的愤怒的呐喊。楼上楼下,每间牢房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难道,难道几百个共产党,竟要突然发生暴动?
猩猩沉不住气了,赶快走进院坝,高声说道:“请各位安静下来,有事好好商量。”
吼声并未稍停,反而更高昂了:
“反对虐待******!”
“反对非人的迫害!”
猩猩一连退了几步,这才说道:“我保证以礼安葬死者,有事情大家派代表谈判……让看守人员把死者抬出来吧……”
“不讲清楚,不准抬尸!”
猩猩念头一转,立刻说道:“好!暂时就不抬吧。你们谁是代表?”
“我们楼七室全体都是代表!”
事情意外地复杂化了。整间牢房的人全都出来,怎好整治?他略微沉吟了一下,语调尽量缓和地说道:
“时间不早了,大家稍安毋躁,明天请楼七室选派一两位代表和所方会商,秉公处理……”
猩猩懂得,这样的场合,最好不要久留,他说完话就转身,在不停的愤怒的呐喊声中,匆匆地溜走了。
回到办公室,刚刚坐定,猫头鹰又气冲冲地跑了进来。
“依我,一枪一个,谁闹就宰了谁!”
“看守长,事情不这么简单吧?”猩猩缓缓地说:“处决人犯,可不是我们职权范围内的事情。弄得不稳当,我们倒要落个‘管理不善’的罪名。何况,那天许云峰一出来,我们就处境被动,加上现在又死了个龙光华……”
猩猩明显地感到,他自己象站在一个湍急的滩口,稍一不慎,就会被汹涌咆哮的激流冲倒,卷进可怕的漩涡。
“看守长,情况相当复杂,而且,而且对方正在气头上……”他看了看猫头鹰不满的神情,尽量憋住心头的烦躁,低声吩咐:“今晚上加上双岗,先看看再说。他们再嚷再叫,都别出面干涉。”
余新江和刘思扬默默地走着,肩并肩地穿过走廊,向地坝走去。
这时,渣滓洞除了临时增添的值班特务慌张地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再没有一点声音。为了悼念被虐杀的战友龙光华,牢房里的一切活动和歌声都停止了。
签子门边,像朵朵乌云似的密布着无数张愤怒的面孔,正目送着派去和敌人谈判的代表。
余新江和刘思扬边走边想着老大哥在临走前的嘱托:“许云峰同志说:一定要坚持条件,公开追悼龙光华,打下敌人的气焰,改变敌我力量的对比,从根本上摧毁敌人的迫害和虐待!有全体战友的支持,提出的条件决不能让步。”想着这些话,他们挺身走进了猩猩的办公室。
猩猩十分戒备地站起来,一面让坐,一面故作惊诧地扫视他们,突然冷冰冰地问:
“谁叫你们来的?你们要干什么?”
刘思扬的嘴角抽动着,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余新江望着眼前这个横蛮无理,惯于装腔作势的敌人,气愤地握紧了拳头,大声说道:
“我们是代表,我们是渣滓洞所有牢房,全体被囚禁的伙伴的代表。我们坚决抗议你们的一切非人的折磨。坚决抗议你们非刑打死******。我们代表全体******来和你们谈判。”
“你们要谈判?”猩猩态度十分横蛮,手在办公桌上一拍。
“死了人我负责安葬,用不着谈判!”
“你当众答应谈判,现在又拒绝谈判,好吧……”余新江抗声说道:“我们向大家宣布,你们出尔反尔,拒绝谈判。”
“慢点!”猩猩看见他们转身要走,立刻说:“有话慢慢谈呀!”
他挑战似的目光,突然转向刘思扬,大声地问:“你们的条件呢?”
“第一,白绸裹尸,用棺木礼葬龙光华。”刘思扬像有意和敌人较量一下眼力似的,大睁着眼,把仇恨和愤怒的眼光,对准猩猩,毫不犹豫地回答。
“嗬,还有第二?”
“第二,今后遇有重病号,一律送医院治疗。”
“嗬,还有什么?”
“第三,废除一切非人的迫害和虐待,改善******的生活待遇。”
“就是这些?”
“不,还有,第四,立即举行追悼会,公开追悼龙光华烈士。”
“追悼?”猩猩轻声复述着陌生而可怕的字。面孔冷冷地转向余新江的瞬间,挑战似的神情,又重新回到了他横蛮的脸上。“我不同意呢?”
余新江朗声答道:“绝食抗议!”
“绝食?”
“我们坚决绝食,直到你们接受全部条件。”
猩猩沉默不语。他没有想到竟会遇到这样棘手的问题。这些条件,不仅将根本粉碎迫害******的阴谋;公开追悼龙光华,更是无异于当众认罪!对着无言对答的特务,刘思扬追问道:“你们到底接不接受条件?”
“这算什么条件?”猩猩脸上浮着一片冷笑:“绝食?在中美合作所来这一套,我看是你们的冒失!如果真要异想天开,当然可以一试!”
“到底接不接受条件?”余新江和刘思扬,截断猩猩的话,同声问道。
“俗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个人十分同情你们的心境。死了人,一时感情冲动,这本是在所难免的……”
“到底接不接受?”刘思扬和余新江一点也不容含糊,大声追问着。
“你们要干甚么?”
“我们是大家的代表,接不接受我们的条件,你要作明确的答复。”
猩猩脸色迅速阴沉下来。
“什么代表?”他突然厉声喝道:“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
余新江冷冷一笑。
猩猩的手按在叫人铃上。全副武装的狗熊,一听铃声,提着大号铁镣,气势汹汹地奔进屋来。
“聚众要挟!煽动暴乱!首先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猩猩狞笑了一声“我还要看看,有谁胆敢在这里再闹什么谈判!
钉上重镣!”
余新江和刘思扬,愤怒地扫视了一下哗啦啦拖着镣铐的敌人,挺身迎了过去。
余新江和刘思扬很快就被关进女牢旁边的那间名叫“中正室”的禁闭室去,但是,直到这时,他们仍然坚持着提出的条件,毫不让步。
谈判代表被拘禁的消息,立刻传遍每间牢房。出乎猩猩的意料,每间牢房都分外沉默。猩猩原想先走下这一步棋,好从对方的活动中抓住机会,寻找领头的人。现在,被拘禁的代表既不屈服,又没有新的人抛头露面,对方的棋路,他摸不透了,心里不禁暗暗担忧。
余新江打量着禁闭室的环境,忽然听到一阵阵刺耳的哨音。寻声望去,看见狗熊正从楼上跑到楼下,又从楼下跑到楼上,不住地吆喝着。一张粗糙的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紫肿。
高墙旁边,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的饭桶。可是,任它整齐地排列在那儿,却不见谁去触动一下。
“小余,绝食开始了!”刘思扬兴奋地喊着。
余新江看见,好些牢房都有人举起手来,向自己,向刘思扬挥手致意……
“听清楚:最后三分钟,过时不取,今天决不供饭了!”
狗熊恶狠狠地喊着,一群特务跟着稀稀落落地附和着。楼上七室,哗哗地开了铁门。
“3148号,领饭!”特务尖声尖气叫嚷着。
“出来!为什么不出来?”
传来一阵巨大的呐喊:
“同志们,我们的绝食开始了!”
迎着这高昂的战斗号令,地坝四周,突然卷过一阵愤慨的怒吼:
“接受条件,放回代表!”
“放回代表,立刻开追悼会!”
“绝食抗议,直到胜利!”……
接着,四周又异样地寂静起来。再也没有人讲话,但是,谁都感觉得到,一种比怒吼更大的力量,正在指导艰苦的战斗。
被口号声惊动了的猫头鹰,领着一伙特务,吆喝着,冲进地坝,如临大敌地在四周摆开了阵势。
“注意!敢于抗拒,敢于当众喧闹的,一律加戴大号铁镣!”
猫头鹰气呼呼地宣布新的规定。
两个特务在墙角挤眉弄眼地说:“嘿,大号的!要是戴上三个月,瞧吧!”故意把两条腿弯着,盘着腿,十分艰难地学着走路。
铁门上的锁取去了。铁门敞开了。可是,除了特务粗野的呼吸声以外,没有一点声音,仿佛刚才呼声雷动的几百人,一下子全都不存在了一样。
“反啦!反啦!”
猫头鹰冲到院坝,两只鹰似的眼睛,从那些渺无人影的铁签子门口,扫视了一遍,怒气冲冲地吼道:
“共产党还没打到沙坪坝哩!看清楚点,这里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你们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听着,要我们说了才算!快,快出来领饭!”
猫头鹰望着毫无动静的一间间死寂的牢房,突然把手一挥,又朝搬运饭桶的特务,冷冷地命令道:“搬走!不吃,就不送!走!走!”
夜深了。猩猩独自在办公室里,呆呆地坐着。
……绝食整整三天了。他没有料到,扣留余新江和刘思扬以后,对方竟根本不再派代表,就突然行动起来。而且,一直没有丝毫让步的表示……眼前发生的一切,全都出乎意料。
僵持下去,说不定,就在明天,也许后天,早晨开门放风的时候就会发现,已经躺着几十具,甚至几百具僵直的尸体。渣滓洞会变得找不到一个特别顾问需要的活生生的人质。
被迫接受条件?这是中美合作所前所未有的事。
可是,听任几百个人质集体自杀,将会给自己带来难以想象的麻烦。
如果将来清查起来,岂止是“玩忽职守”的一般罪名而已?到那时,不仅是自己,就是上司徐鹏飞和整个西南特区,也难免不受严重的处分。要是特别顾问一旦震怒起来,那……
前两天,他担心******的反抗情绪终会爆发成为可怕的暴动。他日夜加强警戒,严密地防范着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可是现在,他发现监狱里还有比暴动更难对付的事件。如果是暴动,他还有权命令开枪,可是现在连开枪也没有用。
权衡轻重,也许,赶快接受条件倒是一条出路。不过他怎么能够贸然这样决定?猩猩望着手边的电话机,想大胆向二处请示,但又久久地踌躇难决。
梆声稀落下去。微弱的阳光渐渐从山谷中升起。
猫头鹰推开门,没精打采地走进来。
“所长,四天了。再不想法,怕来不及了……”
猫头鹰罕见的焦灼的神情,使猩猩再也坐不住了。他厌恶地向对方挥挥手,心神不定地走了出去……
猩猩从一间牢房钻出来,在走廊上踌躇了半晌,又偷偷地靠到另一间牢房的签子门边:
“哎,古人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看你们,何苦自己糟蹋自己!”
没有反应,也许连任何听众也没有,可是猩猩仍旧一动也不动地靠在那里。
“……退一万步说,也不该闹什么追悼会。何苦要大家再来触景伤情……痛哭一场,于事何补?在这里硬要开追悼会,简直是不通人情,不近情理……”
“无理扣留代表,才不近情理!”
牢房里有谁应了一声。接着,有好几个人的声音,象显示永不衰竭的旺盛精力似的从里面轰了出来。
“别罗嗦,释放代表,接受谈判条件!”
“‘死人开奠,埋人出丧’,开追悼会哪点不合情理?”
战友洪亮的声音,吸引余新江抬起头,向牢房那边了望。
“又是猩猩捣鬼,楼一室刚才轰走了他!”
刘思扬早看到了,但他不屑多说,只淡淡地提了提,便把目光转向了余新江。多时以来,他始终感到歉疚,因为自己不象其他战友那样,受过毒刑的考验,他觉得不经刑讯,就不配称为不屈的战士。可是现在,在这尖锐的斗争中,他不仅经受了绝食的考验,而且初次戴上了重镣,他为此自豪,对斗争的结局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小余,你刚才睡着了?”
余新江摇摇头,“我闭着眼睛想了一阵。”
“你想什么?想龙光华么?”
余新江擦了擦眼,“我想得很远。我在想龙光华,也在想我们的斗争。”他像回忆起什么事情似的,慢慢说道:“不知怎的,我想到了一件很久以前的小事:那是我刚进工厂当童工时的事。有一天,下班以后,我们几个当童工的小伙子,到嘉陵江里洗了澡,就光着屁股在石坝上晒太阳,忽然从旁边别墅里出来了个大老板,不由分说把我们骂了一顿,说我们‘不文明’,不该在他的别墅旁边晒太阳。当时,我想不通,为什么大小东西全是有钱人的,连太阳也不准穷人晒。是呀,以后我们掌握了政权,那时候,我一定要去对那个大肚子资本家说:‘太阳是我们的!’也许胜利以后,我们要管这样,学那样,忙也忙不过来了。可是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抽个空去宣布:‘太阳是我们的!’”
说完以后,余新江像要知道刘思扬是否了解他的心情似的,两眼闪着光。当他发现刘思扬的面容比昨天更加憔悴时,不禁问道:“老刘,你过去尝过绝食的滋味吗?”
“过去,就是在‘反饥饿’运动中,我对饥饿都理解得不深,更不要说绝食了。绝食开始后,前两天,我觉得几乎很难忍受。可是现在却没有这种感觉了。小余,你猜这是为什么?”
余新江摇摇头,没有回答。
“看见同志们都坚持着,并不害怕,”刘思扬接着说:“我就觉得,在绝食斗争中,想到饿,甚至感觉到饿,都是可耻的事!当然,饥饿并不因此而不存在。可是,我要和它斗争,我要战胜它!这样一来,饥饿的感觉仿佛怕我似的,忽然偷偷地消失了。小余,这真有点奇怪,这是一种新的体会。我觉得,老大哥讲的过去集中营的许多事情,似乎也容易懂了……”
两个人交流着共通的感情,低声谈着话,让时光悄悄地逝去。
中断了几天的送饭哨音,忽然在耳边响了。余新江把头向地坝那边一转,看见猫头鹰正带着一群特务,走进地坝。
几十个饭桶整齐地摆在院坝正中。里面盛着的,不是污黑发臭的霉米饭,变成了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一大桶油浸浸的回锅肉,分成了几十份,搁在每一个饭桶上。
“老刘,你看见了吗?”余新江厌恶地扫视着正在分肉的特务,对刘思扬说:“真是无耻的诱惑!”
刘思扬注视着地坝,看着看着,脸上竟露出微笑的神情。
余新江望着刘思扬兴奋的眼睛,忍不住追问道:“你笑什么?”
“能设法和大家联系上吗?”刘思扬问着,感到自己比过去机灵了一些。
“嗯?”
“小余,你说,用白米饭加回锅肉来引诱,这说明了什么?
是表示敌人更有力量吗?不,不!敌人已经露出了马脚,他们已经感到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我们要设法告诉大家,顶多再坚持一两天,敌人就会被迫投降的!”
余新江霍地站起身来,朗声说道:
“让我大声喊话。我声音大,大家一定会听到的。”
“小余,你看楼上,老许!”刘思扬一声喊,打断了余新江的话。
余新江疾眼望去,楼上牢房的所有签子门边都晃动着人影。渐渐地,模糊的影子变得更清晰了,余新江忍不住叫了起来:
“啊!看见了,老许在笑,同志们也在笑!”
“是呀,老许在笑。用不着再通知同志们了。”
“算了,让他们开追悼会吧。”猩猩把眼睛避开灯光,对着垂头丧气的猫头鹰说:“你赞成吗?”
猫头鹰霍地抬起头来,满脸惊诧地呆望着突然改变了主意的上司。
“……依了他们,将来怎么好看管?要是处长知道了……”
“处长刚才来电话说,接受他们的全部条件。”
猫头鹰望了望墙头上的所训:“长官看不到、听不到、想不到、做不到的事,我们要替长官看到、听到、想到、做到!”
就不再讲什么。
“处长说,”猩猩机密地耳语道:“叫我们立刻布置,留心肇事的首要分子。只要我们让步,在得胜的情绪下,那些幕后操纵者一定会抛头露面,出来活动的!处长说,许云峰是隔离的,单是楼七室那些人也闹不起来,一定还有……甚至是核心组织!”
猩猩得意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低声交代:“你马上布置警戒。十分钟以后,召集训诲、警卫、总务各组人员开会。
开了会我还要赶到处长那里去请示机宜。”
第二天一早,天才麻麻亮,余新江就被一阵粗暴的脚步声惊醒了。抬头一看,只见狗熊悄悄地走过来,轻轻地打开了牢门。
余新江的眼光打量着狗熊。狗熊扬了扬手里的钥匙,便蹲下去开脚镣,又说道:
“所长有请。”
另一个特务,也来给刘思扬开镣。
跨进办公室,猩猩立即起身相迎,一边还连连点头:
“哎……你们提的条件,我们完全同意。”
“那你就当众公开宣布:你们接受全部条件。”余新江斩钉截铁地说。
猩猩露出笑脸:“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猩猩的话音刚落,几个特务端了一桌菜饭进来。猩猩含着笑又说道:“请两位代表用饭吧……”
“不开追悼会,我们不停止绝食。”刘思扬冷淡地说了一句,连菜饭也没有瞧一眼。
“那……好吧,马上就开追悼会。”猩猩变得十分恭顺起来,脸上堆着谄笑:“马上就开,饿了几天,开过追悼会大家好早点吃饭呀!”
余新江毫不停歇地回转身,招呼着刘思扬。
“走,我们站到地坝里去,大声通知全体同志,立刻准备开追悼会。”
天空,在雨雾弥漫中渐渐开朗起来。
余新江和刘思扬,看见一间间牢房的铁门都敞开了。敞开铁门的牢房,静悄悄地,没有看见有人出来,连在风门口张望一下的人影,也没有看到。
他们正要把胜利的消息,高声宣布,却一眼望见,楼七室里人影在晃动。那枯瘦如柴的老大哥,庄严地跨出了牢门。
他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才目光直视着雨雾才散的天空,缓缓地移动着衰弱的身子。走在他前面的一个战友,手里端着一块灵牌,上面清楚地写着几个鲜明的字,“龙光华烈士之灵位”。
隔了一会,又一个人高举着一副招魂幡,慢慢地走了出来,跟在老大哥后边。
丁长发和几个伙伴,严肃沉默地抬着龙光华的遗体,缓缓走出了牢门。龙光华僵直的遗体,穿着一套整齐的解放军战士的军装,那套带着血迹的军装,疤上补疤,衣袖烂成了条条,仍然是鲜明的人民战士的服装。余新江似乎还看见,那顶军帽上缀着颗鲜红的五角星。
在他们后面,一副墨迹未干的挽联,高举了出来。挽联上面愤怒的笔写着两行出自人们肺腑的话: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楼八室出来的许云峰,默默地跟在楼七室的伙伴们身后,然后,长长的悲壮的行列,护着龙光华的遗体,缓缓向前移动……楼六室,楼五室,一间间牢房的人,依次走了出来。
每一间牢房的伙伴,都带着相同的东西:黑布褂子撕成的布条,成了男同志们佩在臂膀上的青纱;女同志们头上结着用衬衫撕成布条做的白花。悲愤的头低垂着,一个接一个,涌向牢房前的地坝。除了短促的脚步声外,没有一点声音,每个人的面孔,清晰地描绘出他们内心的无限悲愤。
狭窄的地坝,变成了悼念战友的庄严会场。
几百个战友,整齐地排列在警戒重重的地坝上。几百颗期待战斗和复仇的心,剧烈地跃动着。
监狱之花抱在孙明霞怀里。两只大大的,泪汪汪的婴儿透亮的眼睛,望着天空直转动,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阳光,看见这么多疼爱着她,抚育着她的长辈的面孔。
高墙附近,牵起了一根根粗实的绳索。转眼间,上面悬挂起了一片挽联。挽联越挂越多,两幅宽大的涂写着反动标语的高墙,被密密的挽联完全遮没了。看得出来,那些都是每个牢房的同志们,用一小方一小方的草纸联结起来的。一幅幅挽联,迎着风,哗啦啦地奏着愤怒的哀乐。
挽联旁边,整齐地排列着一长列花圈。花圈的正中,都清晰地缀着“奠”字,旁边写着“×室敬献”的纸条。那些花圈,是用墙角的野草扎制成的。
院坝的正中,摆设着一张祭桌。祭桌上面,陈列着鞭炮,香,烛,祭物。写着“龙光华烈士之灵位”的灵牌,供在正中。
高墙口,敌人增加了几排机枪,正对着院坝里密集的人群。
沉默中,楼七室的战友们缓步从人群中移向祭桌,拈上一炷香,点燃了烛,香烟缭绕着……鞭炮震耳地响了起来。
祭奠的鞭炮声,惊动了幼小的乳婴。一阵阵的婴啼,冲破了沉重的气氛。人们的心更加悲愤:苦难中的孩子啊,这啼声,竟这么猛烈地震撼着人们的心!
人们垂着头,默哀着。庄严的歌声,渐渐在人丛中升起。胜利的花朵,
在烈士的血泊中蓬勃开放。去年今日——
满天乌云弥漫在祖国天空,今年今日呀,
人民的军队早已飞渡黄河,扫荡着敌人的残兵败将。不会等到明年的今天,解放的红旗呀,
将飘扬在中国的每一寸土地,飘扬在你的墓前,
飘扬在这黑牢的门口!后代的人们,将从不朽的烈士碑上,
记着你光荣庄严的名字:中国共产党党员人民解放军战士
——龙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