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罗兰有那么几位很著名的科学家。维克托，黑默丁格，兰博，吉格斯。辛吉德和沃里克也应该算在内。但只要摆出一个名字，这些大科学家们会一齐低头。
奥利安娜本可以让瑞菲克在瓦罗兰的科学史上留下最明亮的一笔，但他选择不发表成果，也拒绝接受一切与之有关的访问。清晨在皮尔特沃夫那条街边，人们会看到一个背后有发条的机械女孩在一间小屋门口对着晨曦跳一段舞。而后随着门锁的咔哒一声，一切又安静下来，所有秘密都被重新关进门里，连着悲伤一起。
我和瑞菲克很熟。他是皮尔特沃夫的一位科研人员，在魔法学校有个教职。我还在那里上学时，他是我的自然科学课老师。我很喜欢他的课，而他很喜欢我。连着几次考试都拿到满分后，他把我叫到他的实验室，看他做一顶有头灯的安全帽。他让我拿着烙铁焊上电线，教我一点一点调整聚光镜的角度。完工后，他把帽子戴在我头上。
“这是给你的奖励。”他说，“魔法学校里，很少有学生喜欢上自然科学课。”
“我不喜欢魔法。”我说。
“如果奥利安娜也像你一样多好。”他说，“她偏偏就对这着迷。”
之后瑞菲克让我直接叫他科林，不需要加上博士或者老师或者先生的称谓。离开魔法学校后我们还有联系，我有空时会去他家拜访他，顺便看看奥利安娜。奥利安娜是科林的独女，比我小不少，科林说她好像对我很感兴趣，我可以和她做好朋友一起玩——他知道我那一阵有多落魄。于是我把旅途中得到的班德尔城的约德尔玩偶送给她，但她拿过来就扔到了一边，开始问我魔法的事情。
“你可以教我魔法吗？”她问。
“我是肄业生，真的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如果这么喜欢，何不去你父亲的学校读书？”我说。
这话触到了她的痛处。她生气地回答：“我没有那种天赋，他们不录取我。可是你，你拥有魔力却不知道珍惜。”
“那种魔力有什么用啊。”我开始抓头发，“不如我给你讲讲班德尔城？很有趣的，每个约德尔人都小小的。”
“我不要和你这种人做朋友。”她把玩偶扔回给我。科林训斥了她又向我道歉，我说没关系。
那之后我没再见过奥利安娜，她不喜欢我，我去科林家的时候她就跑掉。成名后，科林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奥利安娜非常想见我，于是我又去他家里拜访。这一次奥利安娜兴高采烈地问我挂坠的事情，我从左手腕上解下来给她看。她接过去左右玩。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兴奋。
“现在你是个很厉害的魔法师了吧？你可以教我魔法了吗？”奥利安娜问。
“抱歉。”我摇摇头。还不怎么熟悉挂坠的力量时，我真的拿着它去请教过很多魔法师，最后发现只能自己来。他们谁也无法控制它，反而还有几个人受了伤。更何况奥利安娜没有这种天赋。
“那……你可以不可以教我些战斗技巧？”
“女子防身术？广场西边拐角那一所学校听说还不错。”
“不是那种，不是。我要变得很强很强的那种，可以杀死人的。”
她从小想进战争学院，我知道。科林说自从我在学院供职后，她就非常羡慕我。
“我不杀人。”我说，“这是原则，否则你只能去监狱见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变得强大些。”奥利安娜说。
“奥利安娜。”
一旁的科林突然说，“别谈这些了。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什么吗？你该对伊泽说的话还没有说。”
奥利安娜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快点。”科林说，“和伊泽说对不起，问他可以不可以原谅你，愿意不愿意和你做朋友。”
奥利安娜看着我，嘴唇颤抖着。她始终开不了口。
“没关系的。”我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不在意。”
科林还想坚持，但奥利安娜立刻如获大赦。“可以表演点魔法给我看吗？”她又立刻回到刚刚的话题。我只得说好，然后把指尖放在挂坠上，试图控制魔力。两道光芒流过，我站在她背后轻轻地把手挡在她眼前。
“这不是什么用来杀人的力量，也没什么强大可言。仅此而已——有趣吗？”
“太棒了！”
奥利安娜尖叫着转过身来，眼睛亮亮的。一瞬间，我不知为何竟想起了我烧掉的恕瑞玛地图。有多少人听到它时，就露出这样的目光——热切又贪婪。我是刚刚说了我不杀人这是原则，但这种目光能让我把原则吃了，味道不错。跳到背后在喉咙上抹一刀，诺克萨斯那个小偷教过我这一招。如此简单。
不过此刻我还是努力让自己想不起这些。
再次见到科林是在奥利安娜葬礼那天。他坐在一边，低头抽着烟斗，一言不发。我不打算劝他，只是送了花。而他抬起头叫住了我。
“伊泽。”
我放好花束，等他的话。
“是不是有那么一类人……比如你。你……应该就是，有些危险的东西就对你，会有很莫名的吸引力……就让你奋不顾身？”
这话其实让我不太爽。但想到他的情绪，我还是点点头。
“所以连，就算……命没了，也愿意？”
“老师，奥利安娜一直在做她想做的事。她很勇敢，比大多数人都强。”我说。
科林终于失声。
我在法师之家见到另一个奥利安娜时，真的吓了一跳。我几乎产生了错觉，她和那一个奥利安娜太像了。唯有金属的面容和机械的轻微摩擦声提醒我她不是那一个。她这会儿正坐在桌边，一脸好奇地看着古拉加斯喝酒。古拉加斯看到我，问我要不要来一杯。我说好，顺便向奥利安娜问好。
“你也好，伊泽。这个好喝吗？”奥利安娜问。
我还没回答，古拉加斯笑起来：“当然。这是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
“还是能让你忘掉烦心事的东西。”我接话道，“先喝醉然后往床上一躺，跟你所有烦恼说再见。”
“我可以试试吗？”奥利安娜问。
“当然，当然。”古拉加斯也倒了一杯给她。奥利安娜接过杯子，先是左右看看，然后小心地抿了一口。
“怎么样？”我问。
“苦。”奥利安娜答。
“越喝越甜！”古拉加斯说。“一口喝掉，包你开心。”
于是奥利安娜举起玻璃杯一饮而尽。这次换做我和古拉加斯一起好奇地看着她。“甜吗？”我问。
“很难喝。”奥利安娜回答，“为什么你们喜欢这种东西？”
“机器人不知道酒的好处。”古拉加斯笑道。
“请教给我。”奥利安娜说，“我要做人类。”
“那有些难。”古拉加斯说，“你不懂得喝酒，也不懂得醉，这就很难。嘿，小子，你不是和她父亲很熟吗？不如叫他装个醉酒装置进去？”
“问题又不在这。”我说，然后扯开话题。“奥利安娜，在这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事？”
“我想知道奥利安娜的事。父亲说你和她很熟。”
“喔。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跳舞很好看。她还喜欢魔法，但是不会用。”
“我也跳舞很好看。”奥利安娜站起来，抱着魔偶跳了一段舞。“但是我也不会用魔法。”
“你会用电就行了。”我说。我讨厌被电磁场吸到她的魔偶上，也讨厌被脉冲电波电一下。
“好的。还有一件事你可以帮我吗？我想要和人交朋友，可是很多人都拒绝了我。”
“也许他们还没见过像你这样聪明的机器人。你拜访过布里茨吗？”
“我想和人类交朋友。布里茨是机器人。”
“维克托呢？”
“我不喜欢维克托。维克托喜欢机器人，我不喜欢机器人。维克托不喜欢人类，我喜欢人类。”
“你是想和谁做朋友？每个人喜欢的都不一样。不过我知道，不管是谁，拉他喝一顿，把他灌醉，别说做朋友，干什么都行。”古拉加斯笑道。
奥利安娜仍旧一脸不解，但她还是向古拉加斯要了一杯酒，摆到我面前：“来，我们来喝醉。”
我没想到是我。我愣住了。
奥利安娜把那杯酒又往我这边推了推。“父亲要我向你说，对不起。你可以原谅我吗？你可以和我做朋友吗？”
这是那一个奥利安娜始终没有说出口的话。
在奥利安娜来这里之前，我收到科林的信，感谢我之前为他女儿所做的一切，他还在信里说，他这个女儿与以前那一个不太一样。
的确很不一样，她认真地看着我，金属的眼睛中露出寂寞和歉疚。她是科林如此完美的造物，但她还是要替那一个承担一些事，比如科林的爱，又比如，那个曾经的奥利安娜的过去。
多少人说她只是一个躯壳？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她有灵魂，她的生命本不该如此沉重。
我拿起酒杯一口喝光。“很好，现在我醉了。”我说，“来，我们做个游戏如何？”
奥利安娜很兴奋地看着我。我解下挂坠，放在她手里，“拿好。”我说。
她接过来，捧在手心。就像那时的奥利安娜一样。我还是把指尖放在挂坠上，重复那已经使用过无数次的魔法，我的手指碰到她冰冷的眼睛。她叫了一声，转过头来。
“有趣吗？”
“太棒了。”
我看到她喜悦的目光，与我记忆中的那种完全不同。此刻她真的很开心，无比开心。
“我们是朋友了对吗？”她说。
“当然。”我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