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个虚荣心强的人，我不会经常溜到博物馆去看我的各种地图和手稿的。我那天真的是为了去看另一些展品，在那儿碰上蔚只是偶然。
“你画的这玩意年头太久了，我看不清。”
蔚指了指那张纸张泛黄的下水道地图。我也凑过去看，是已经不太清楚了。太过分了，花着我们的税款，却不善待如此珍贵的展品。改天我得找馆长聊聊。
“既然看不清，那你就给我讲讲吧。比如银行金库下面，有什么密道吗？”
“这个我不记得。”我答。
“小子，你整天吹牛自己脑子好，天上地下不管什么地方都记路。现在怎么全忘光了？”
“就算记得又有什么用？这么多年了，改建改得老鼠都不认识了。”
耳朵立刻长了半截。蔚一只手拎起我，低头凑过来：“没关系，毕竟年头太久，我原谅你。你再去那儿一趟，好好地给我查清楚。”
皮城的银行上周又遭窃了，现场被粉红油漆刷了一地狼藉，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谁干的。蔚怀疑金库下面有密道。但我已经不是七岁的年纪了，没当时那么灵活小巧，我已经钻不进去了。
“那你就减肥吧。”蔚说。
“你还不如雇个约德尔人干。”我说。“皮城的约德尔人，黑默丁格脑袋太大，兰博除了脑袋哪里都大，库奇下了飞机不会走路。反正金库已经炸了，叫吉格斯一路炸到地下去看看怎么样？”
“我看你是想被我一拳打进地下。”蔚说。
我不知道谁给蔚出了这个馊主意，跟我有仇的人太多了。最近一个得罪的好像是维鲁斯，我开了个他跟璐璐的玩笑，但没证据我也不能硬说是他。一个女巫一个女人一个女爷们把巫师帽盖在我身上，璐璐举起比她自己还高的魔杖一敲，我打了个哈欠睡着了。
“璐璐，换一个。现在是冬天，松鼠都冬眠。”蔚说。
又一敲，我觉得自己变甜了。
“璐璐，再换一个。过期的蛋糕要丢进垃圾桶，不能直接丢进下水道。”凯特琳说。
“璐璐，不要雪人。下水道里面有水，他会化了。”
“璐璐，不要鱼。下水道里面不全是水，他游不动。”
璐璐最后一次掀开帽子，我舔舔爪，又是猫。上次我被变过一次猫了，但比起新意，至少我不会化成一滩雪水永远流进下水道。璐璐又在我脖子上系了一个大蝴蝶结。“伊泽伊泽，要是你不想做猫咪，就把蝴蝶结解下来。”
这是我到现在为止听见的最有良心的一句话。但在下水道里变回来，我非彻底卡死不可。凯特琳晃晃她的夹子。“小子，都知道你过目不忘，进去好好的逛一圈，记得别贪吃下面的老鼠。速去，速回，出来把下面的事情全都告诉我们，有蛋糕吃哦。”
我喵了一声，钻进废墟中。
其实我不明白自己小时候为什么会对这里情有独钟。又黑又窄又潮湿，还有难闻的味道。但我也同样没想到，时隔多年故地重游，我竟然有一点点激动。这里改建了很多，但我惊异于我自己还全都记得。拐角旁边生锈的旧管道下面有几个长满苔藓的螺母，原来长过蘑菇的通风口下现在竟然还有新的长出来。这里曾经有一条旧路现在填上了，而旁边这条是新开的。无论时间已经过了多久，无论你如何相信自己早已忘却，一个画面，一段声音，一种气味，记忆中存在过的那一瞬间突然于现实重现，你便能立刻回到过去，而一切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天。
如此奇妙，又如此令人伤感。我慢慢地左右看，不为了记路，只是想多回忆一会儿。那时我才七岁，同样是冬天。我逃了课溜进城南边的下水道，这令人作呕的地方对那时的我像天堂。我好奇所有拐角的另一端，好奇所有通道的尽头，好奇那黑暗中隐藏的一切。三天后我从皮城最北边出口钻出来。我本以为，重新看到阳光的那一刻我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刚刚完成了一次最伟大的冒险。
但出口那里不止有阳光。早就等着的父母一把把我拉进怀里。他们以为我走失了，报了警，皮城市政厅打电话叫他们赶过来。我突然哭了出来，后来我父亲说从来没见我哭得这么厉害过，再也没有。我很害怕，害怕出不来，害怕自己在下水道里迷路最后永远躺在里面直到腐烂，我害怕再也回不去家，见不到妈妈。尽管在下面时，也许是因为勇气或好奇，我忽略了恐惧，但重返地面的那一刻，它终于跳了出来。那之后我开始考虑做一个探险家，不止因为我知道自己能面对恐惧，也因为我知道不管走到哪里，皮尔特沃夫那一间小小的房子里永远会有人等我回来。
哦，家。多么美好。
我想得太多，不知不觉拐进了一条新通道，停下回头，前后都不认识。不过倒不至于惊慌，我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走过的路，费了点功夫不过还是成功定了方位。这离金库没多远，我向深处走去，正好可以再看看。没走几步，通道变宽敞了，可以容下一个人爬过。两旁的石壁有新凿过的痕迹，青苔也还没有长上去。我猜我也许找对了地方。我快跑了一段拐了几个弯，突然发现眼前是一段向下的陡坡。地上都是水，当猫当得又不够轻车熟路，我一时刹不住车，直接滚了下去。我想着我平生所学所有一切恶毒阴险毫无人性的诅咒词语，大叫一声。“喵——！”
“小可怜，你怎么跑进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有只手在轻轻摸我的背。我努力睁开眼，差点跳起来。
“呀呀呀，小可怜吓到了。”
金克斯蹲在一边看着我。我炸着一身湿漉漉的脏毛后退再后退，一屁股顶在墙角。金克斯笑了起来，她从头上摘下一朵蝴蝶结捏在手里一晃一晃。猫的本能我没法克服，我一下扑过去，追着蝴蝶结左右转。金克斯趁机一把把我拎起来，抱在怀里。粉红色的发辫搭在我耳朵边，有点痒。我喵了一声，金克斯又开始笑，声音像银铃。
“嗯，让我看看。你有一条蝴蝶结丝带。你不是乱闯进来的，对吗？你是只迷路的家猫。”
她抱着我，开始踱步。我看看四周，这是个很宽敞的小暗室，上面连着我滑下来的那条通道，离银行金库已经很远了。另一边一个很隐蔽的角落还有一条通道，大概连着出去的路。唯一没有淌水的墙角放着金克斯的小炮，墙上还画着几朵粉色心。我使劲蜷起来，生怕丝带滑掉了露陷。
“你这只家猫。看看你吓成这个样子。小可怜，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我都不想把你放走了。跟着我过，怎么样？”
我喵之。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我自己也听不懂。金克斯喜欢猫，人尽皆知。射手之家楼下有时有流浪猫来，金克斯就会喂它们一点东西吃。管理员抱怨猫弄脏了院子，金克斯左手拿着一袋金币右手拿着一挺机枪问管理员要哪个，于是就再听不见抱怨了。
“家猫，我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你这么胆小，那你就叫蔚。”
我差点笑出声来。又发觉笑出来也没关系，反正还是猫叫。
“小时候我也有一只猫，我和蔚都很喜欢她。她也是只黑猫，有个好名字，叫深粉色。”金克斯说。
“可她除了也是黑的，哪儿都和你不一样。你看看你这胆小的样子。深粉色可不是。她是只可神气的猫。我和蔚经常吃不饱，可她从来不担心。她一跳上墙，所有你这样的家猫都要吓得趴在地上。她想吃哪只猫的饭就吃，家猫们全都不敢吭声。”
“家猫，你知道吗，那是段多快乐的日子，我们带着深粉色去偷东西。我往那些大人家的后院里扔汽油瓶点火，那些家伙吓得大叫，蔚就趁机爬进屋子里拿些金币。深粉色给我们两个放风，来了人她就喵喵叫。她多聪明啊。有一个晚上来了条子，她叫啊叫啊我们谁都没听见，她就爬到树上，踩掉了一个鸟窝，砸得那些条子满头蛋花。条子们去追她了，我们就逃出来。她是我们的大功臣。”
“所以我们就弄了一只鸡给她吃，奖励她。我和蔚一点一点的把骨头全都剔出来，肉全是她的。她吃得可开心了，连毛都油光油亮的。家猫，你知道油光油亮是什么意思吗？你一定不知道，因为你不知道不油光油亮是什么。你每天一觉醒来，就有人把一大盆鸡肉送到你嘴边，渴了还可以随便喝牛奶。你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饿，所以你都不知道什么叫吃饱。你们这些家猫，从来都肥得走不动路。见到深粉色，就只好乖乖地把吃的让给她。不然她就会挠你们，挠得你们到处跑，喵喵叫。挠花你们！喵！”
我打了个激灵，代入感太强烈了。
“我和蔚都喜欢深粉色。我们三个是最棒的组合。本来就是！”
金克斯突然激动了起来。她走得快了，小小的暗室里，她转得我开始晕。
“可是蔚走了，她突然走了。她说她不愿意再偷再抢了，她要去做点真正对的事了。真正对的事是什么？她竟然当了条子，条子！哈哈哈，警察！她什么都忘了，忘光了！她不记得我们为什么去街上流浪了。她不记得一群人闯进我们家把最后一点金币都抢走了还踹了爸爸一脚。她不记得妈妈拖着我们去找警察可是被当流浪汉轰出来。她不记得我们看见那个警官大人口袋里放着我们家的金币，我们家的金币！她什么都不记得，可是我记得，我记得！可是上一次我看见蔚，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我们碰见了坏警察，所以每天去偷去抢，但我们是不对的！她要做个好警察，这才是真正对的！哈哈哈哈，好警察！凯特琳给了她一口饭吃，她就成了凯特琳的家猫，每天吃着鸡肉喝着牛奶，养得胖胖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家猫，蔚走了，深粉色也走了。那帮条子喂她吃了有毒的耗子肉，她喵呜一声就断气了。可她没闭眼，她还是睁着眼睛，那么神气，就像她站在墙上看着那群家猫时一样神气。再也没有一只猫像她那样了，再也没有了。她走了以后，我还从来没见过一只猫能比得上她。”
她终于停了下来，把我放在地上。
“家猫，你认识出去的路吗？从这儿走。里面有很多岔路，可你终究是只猫，就算是家猫，你也肯定知道哪一条能出去。”
潮湿的地下暗室，一滴水掉在我头上。我甩甩毛，抬头找那滴水到底从哪儿掉下来，金克斯正在擦眼睛。
“走吧，走吧。你的主人正在家里装了满满一大盘鸡肉等着你呢。快走！”
我最后看看她，跑进暗道。岔路是很多，我也不是只称职的家猫，但好在我还是个称职的探险家。凭着比猫还好的方位感我找到了那唯一一条通路，最后的台阶有点高，我使劲往上一跳，爪子挂在洞口差点又滚下去。我费尽力气抓住洞口，爬上地面，却没发现丝带一端挂住了。我一跑，丝带终于滑落，女巫的魔法失效了。我吓得不轻，想都没想抓起挂坠跳到旁边一棵树后，回头看看洞里，鸦雀无声。又过几秒，洞里有些声音正在远去，而后又安静了下来。
我把地下通道的路告诉了凯特琳和蔚，也告诉了她们某个地方有暗室，但我猜她们找不到想找的人。金克斯没有认为一只娇生惯养的家猫还能有什么寻路的本能，她一直跟在我后面，直到看到丝带掉落。璐璐变出的猫永远系一条丝带，我们都是射手，太熟悉它长什么样。在地下暗室看不清，洞口的光也一定会让她认出来这就是璐璐的那一条。她应该没直接看到我，但和皮城警局斗了这么多年，她有足够的嗅觉。
她与蔚是两姐妹，从小一起流浪，在街头长大。她们有着共同度过的童年。双生两子，一昼一夜。蔚最终找到了离开的路，走出了皮城街道黑暗的角落，而金克斯还一直呆在那里，从未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