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 六月二日 星期二
天未明即起。祝君连夜失眠,甚感不适,余亦患胃痛。
雇二车运行李至码头,六时半开船。船用小汽油船拖一大船。余等坐一小舱,尚舒适,又可至甲板上躺着。船行小河中,两岸风景与松江乡下相同,皆田村也。至马公桥,有日人所设“大检问所”,人均上岸,行李放在船上,打开,有人上船检查。上岸之人均须出示证件:(1)常州县民证,(2)清乡通行证,(3)宜兴回乡证,有三者之一者皆许通过(在上海时闻回乡证未必有用)。在申时闻及种种难关,今顺利通过,略无困难,反悔未多带稿件书籍也。
午时在船上饭,每客四元,尚可口。
下午一时抵和桥,住新新旅馆。祝君去拜会陈镇长,余等去见信一银号之周观海,并自卫团营长王杏溪。杏溪后即送四张自由区通行证来,并允帮助找一熟人雇船送至张渚。晚上周观海来同祝、苏二君同出,去见王、周两人所介绍之导行者吴瑞林君,讲定护送费并船费合共四百元,送至徐舍。
余在申时访杨蓬挺君,介绍其弟杨宝时君,在和桥宝丰纱号,访之。据云,彼有熟船常装货至张渚,只要二百元即可。但其后接洽此船中人,云后日方开,且亦不须二百元,因其以装货为主,我等但出搭船费每人十数元即可,行李出小费。唯经公议后,均主张速行。再则王杏溪所介绍者安全似较有保障。苏君夫妇倾向于此,我未便阻挡。
和桥自卫团区域,团长程维新。虽有日人,畏惧不轻出,汪政府之势力至此亦微,贮备票有些店铺用,亦有不用者,无兑换处。
旅馆极恶劣,夜多跳蚤,不能成眠。
六月三日 星期三雨
众云与其带钞票,不如带些货物入内地。苏太太买洋烛,余买套鞋(双元牌)一打,费洋三百元。
晨八时上船,船极小而低,伛身而入。又大雨,四人坐舱中,跼蹐不安。盖吴君用六十元代价租此小船,余等始觉其赚钱太多,但言语之间,不敢开罪。
午时烹鲥鱼佐膳。大雨如注。
午后四时许,要越过警戒线。吴君先上岸,徐行去设法,而藏船于芦苇中(余等之船乃一捉渔船)。久待吴君不至而有一人来,穿蓑衣笠帽立岸上,谓余舟人曰:可前。遂前。至桥下,桥下有木桩三,加铁丝其上。舟人遂前拔一桩,桥上望风者有四五人之多,船疾摇而过,舟人又回舟将桩放好,以石敲下之。此时间不容发,倘为日哨兵窥见,我侪皆无死所矣。空气甚紧张,祝君尤惊怖。既通过此桥下,复前有八里路,皆须疾摇而过,因恐日哨兵望见也。日哨兵有站,左右两站,距此桥皆有三四里,此桥在两站之间,遂为偷渡之所。其后闻人言,日哨兵在四时后即归站,不复巡逻,大雨更不出,故余等实安全。唯吴君邀功,决不以此中奥秘公开言之,故造成极紧张之空气。又彼岸上人言先余等之舟已有三舟,亦皆拔桩而过矣。故可知为惯行之手段,而吴君则云彼上岸去找乡长甲长,接洽妥善而后行事,故极费时间,又其事几于不成,幸乡长在家,看其情面而允之,云云,皆妄诞也。盖船已至此,绝无退还之理,而吴君以导送此道为业,来回数十次,岂有每次皆须接洽磋商乎?据余等以前所闻,预送费用,自有人将桩拔起,放船过去。今须舟中人自拔,又须回船装好,又行之于白日,又桥上有观者四五人,皆极危险也。据舟中人云,彼拔桩已两次,亦不明其意义之严重,彼仅得薄酬而犯死地,可怜也。舟人之妻劝彼勿拔,亦不云危险,但云恐拔不起,不如回舟绕道,后闻此木桩入水仅四五寸,故舟中人直前拔之,勇气可嘉。余等四人皆缩入舟中屏息不语。舟更过八里,复至一桥,其下堆树木为阻,唯右侧有隙,小舟适可摇过,此亦警戒线也。至此始知吴君特租小舟之原因。盖如要拔两桩,费用比较大,而此处亦不能绝不费事而通过也。
于是船入马公塘中,塘有西湖之大,周回十数里。闻多匪类,吴君大约与之皆有交情,可以不惧。出马公塘,至某处,有人持手枪尾船而来,云欲检查,吴君遥招呼之,遂不上船。问之吴君,云是税局中人,而从语气中流露,吴君亦是近段人,其家亦设一税局,养弟兄三四人也。
船过牛角地,始入自由区,已脱险地。天已晚,不及赴徐舍,止泊于高草圩下。
时夜幕已张,大雨如注,吴君上岸云觅熟人家借宿。久不见来,余继之上岸,连问数家,亦不悉吴君所在,至为着急。久之吴君来,乃导往一家,道路泥泞,入门知其家姓蒋,外室中养蚕。其家老幼男女十数口,见余至,谓是上海客人来,意颇欢迎。苏、祝等三人亦至。蒋家为作餐,烹二白鱼,味甚鲜美,价五元。又特为制糯米粥,对余有胃病者甚为适宜。
主人于此养蚕室中搁门板以作榻二。余无棉被,遂与祝君同榻。始入睡而祝君大呼“楼上水”,如是者三四声,余等皆被惊醒,盖楼上小儿溺水漏下湿其被褥也。祝君起,又自去厨下煮水以解渴,余亦起饮,如是罗(啰)唆,近午夜方入睡。
六月四日 星期四雨止, 阴
天明即起,吴君来。吴君昨晚宿船上,为余等照料行李。初,吴君意谓我等四人以二人宿船上,但四人中无人愿留者。余谓吴君,请其留船上,因我四人皆无能力者,任何二人倘遇匪类皆无办法,唯有请吴君在船上宿,强而后可。是晨吴君来,即共早餐。余等共酬蒋家十八元。
开船到徐舍,行李受检查。上班头船到张渚,在船遇几个学生往江西者。彼等从和桥坐班头船到徐舍,每人船费十数元,亦未遇日人。可知我等被人大敲其竹杠,且饱受虚惊。班头船不用拔桩,唯过警戒线时须上岸走一段,另换一船而行。各个班头船道路不一,亦均是私渡,多数走官村。如遇日人则行李受检查,可取者或将取去些,人亦不致扣留也。我等所用拔桩之办法,系为私运违禁品及统制品而设,完全走私,故所费特巨,且有危险。
下午到张渚。市面极好,比和桥大。住江南大旅社。洗澡。
至运输站登记,雇骡子二匹,以运行李。直接运至河沥溪,但何时可得,尚是问题。另雇轿四顶,以坐人,每顶每里一元。自此至河沥溪四日程,二百五十五里,坐轿每人须费二百五十五元。
自洗衣裤。
(摘自《清华园日记 西行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