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 四月一日 星期日 晴
上午八时半,郑西谛来访,我还没有起身。昨晚在叔湘家有北院同人学习会,散得晚,睡得迟。西谛转至朱太太家及昭琛家。见到后,同至叔湘家略坐。陪西谛,同叔湘至新林院钱默存处。默存谈甚健,十一时散。西谛去访梁思成。
我同叔湘到胜因院探望骏斋病。病无起色。上次已能进流质,今食道仍堵,加以咳嗽;营养仍由开孔输进。江文也(台湾人,天津音乐学院教授)来施按摩术,江云病尚乐观。冠英亦在,谈一刻钟,即返家午餐。
下午,至冠英处。江文也为冠英治病,略谈。彼书已写好,但对医药界革命性太烈,尚待商榷,否则不易出版云云。江君匆匆赴燕大。
晚读朱先生日记,睡甚迟。
四月二日 星期一 晴
晨六时半,睡未起,广田来敲窗,云骏斋已病故,惊愕即起。匆匆早餐,至胜因院十三号许家。许夫人(黄淑环女士)泣述骏斋于昨夜病转变,今日未明时吐血不止,延至五时三十分逝世。广田、姚均等皆在商量后事。即通知中文系同人,于校内贴出讣告,即于今日入殓,明日葬,择期开追悼会。
骏斋于去年夏天患不适,吃东西打嗝,疑胃病不消化,到医院检查,不得结果,说肠胃没有病。一个暑假病卧,又疑是副伤寒。学校医院检查不出,到协和,方知是黑热病。治好后返校。校课由同人代上。静养。仍有吃东西困难,再到北大医院诊察,方知食道长瘤。开刀,瘤已长成为手拳大,在食道外、心肺间,且是毒瘤,不能割。医院云已无希望。后来姑用烤电办法治疗,共住院两月余。营养用开口输送办法。烤电经过还好,居然还能起床走走,上面也稍能进流质。出院返校,回家静养。不久食道又堵,且患咳嗽,吐痰不止,大概瘤长近肺耳。江文也善按摩,云得东方医术不传之秘,其理论是恢复病人原有的机能,治失眠胃病等均有效。文怀沙介绍与冠英治病者。据他说也曾治过脑瘤有效。对于许先生病也颇关切热心。他来回京津颇忙,许夫人特为进城去邀来。已施按摩术两次,昨天是第二次。据江说很可乐观,但昨夜的转变也出乎意料之外。据我们的推测可能是经按摩后,促瘤的溃散也。骏斋体力素健,在中文系里最是健康的一位。经过黑热病的危险阶段,经过开刀、烤电等手术,体力能支持,我们都认为是有望的了。终于不救,亦可哀矣!致命原因是瘤长延入肺部。烤电不能使瘤萎绝,按摩又促其溃散。医院说恐只有三个月寿命是实,江文也大言无当也。(据冠英夫人言,江文也对病人说固属乐观,同他们也说过,只是试试能力,未有把握。)
冯芝生、陈梦家及中文系多人皆来。庶务科胡节、金德海等皆来。商量葬地。(1)清华园北墙外茔地因恐校舍发展,现校方不主张再定为墓地。(2)校产松堂离校过远,那边山地,地势高,又太荒凉,以后与学校的联络也成问题。结果,多人意见认为葬万安公墓最为理想。(佩公骨灰也葬在万安公墓)但近来费用很大了。打听费用,最省的一级要3600斤小米,合四百万元(编者注:系旧币。一万元等于现之一元)。广田接洽校方,校中可暂借七百万元以为丧葬费,报部请求恤金,大概可得三百万元左右。而自五月份起即停薪。所以三百万元的抚恤金实际上也就是五、六、七三月份的薪金而已。余欠四百万元,只能以亲友赙仪偿之。骏斋服务清华,有廿余年之久,公教人员殁后待遇不可不谓凉薄也。(如在企业机关,或在私家工商业机关大不相同也。)
骏斋生于一九〇二年,卒一九五一年,得年四十九岁。长予两岁。但我一径认为他和我同年纪,因为他在学校的教师录上所填比他实际年龄小两岁。许夫人说他在医院里填了真实年龄。骏斋原有一妻在荣成,生有一女二子,女已出嫁。旧妻不曾受过教育的,没有来到北京过,也不曾随校到长沙、昆明。骏斋在清华教书,单身住在宿舍里。在昆明时常发牢骚,颇有改弦更张意,而未实行。学校迁回北京后,经人介绍与黄女士认识,办离婚手续,而结婚。婚礼在佩弦去世那一年的中秋节前举行,至今不过两年多。新婚美满的生活不过一年光景,病缠了一年。
骏斋有《吕氏春秋集释》一书行世(清华大学印行),此外,尚有《管子》及《韩诗外传》两部集解稿未印。(大体完成,未全写定。)《诗经》、《尚书》有些零稿。他在清华,从民十七年(或十八年)起历任中文系教员、讲师,到学校迁昆明时代约在民卅一年左右升副教授,复员前升教授。久任大一国文、历代文选、校勘实习等课。复员后,任读书指导、历代文选、尚书、诗经等课。治学方法,相当地保守,缺乏现代见解。处世老练,对于同人及同学应付得很好。自解放后,因为老式功课不为同学们欢迎,颇怀忧虑,常发牢骚。又觉得同人中后辈对于师长常施讥评,用不客气的斗争态度,心中愤恨。据他谈话中流露,病是气出来的。
解放后,他加入民主同盟,并且表示丢下包袱,把旧书要束之高阁了。也常看些马列主义书。在病中常常问人到底旧的东西还要不要?我常劝慰他先秦学术的研究是很重要的,绝不是人民所不需要的。不过除自己的专门著作外,教学生用老讲法是不行的。其实,他如果有自信力,继续《管子》、《韩诗外传》的注释工作,脚踏实地,是有用的,有贡献的。
下午,仍赴胜因院,参与骏斋殓礼。
是日上午为骏斋突然病故,帮忙些丧事杂务,草拟讣告,并与镇淮等分写(代许夫人)通知荣成许家(骏斋子)及骏斋好友信札,略感紧张,因而胃部又不适。晚上早睡。
四月三日 星期二 晴
晨七时半起。同企罗赴胜因院许家。柩已待发。柩用卡车,扛夫及许夫人、冯钟芸(陪许夫人)等上此车。我们步行随后,到内校门,搭上“新生号”汽车送行。车中不过十数人。有冯芝生、朱夫人(陈竹隐)、余冠英夫妇等,除冯老外,皆中文系人。庶务科派金德海君照料丧事,另有万安公墓城中办事处一人随往。万安公墓在玉泉山至香山道中。从清华园出发,汽车不到一小时即达。下车选择穴地,离佩弦先生墓数十步,即动工。我们在礼堂外客室中休息。由芝老写墓碑。右:“清华大学教授”,中:“许维遹骏斋先生之墓”,左:“一九〇二年?月?日生于山东荣成,一九五一年四月二日卒于北京清华园”小字两行。
十一时,墓穴工毕,即行葬礼。设供致祭。同人皆静默致哀。
以前我们来送佩弦骨灰时,墓尚未完成。今始得见,墓碑用平卧式,整石。题“清华大学教授朱自清先生之墓”。
万安公墓里有许多名贤墓,如李大钊墓等。近一二年来又增加了几位烈士。史沫特莱女士亦将葬此,已做好墓碑。
午时,原车返校。金德海谈,骏斋丧葬费约共用六百余万元。
四月二十二日 星期日
下午三时起后工字厅,许骏斋先生追悼会。到会者百余人,以中文系及民主同盟盟友为多。企罗抄录几副挽联如下:
绛帐著书成绝业,青山埋骨傍时贤。(叶企孙)
八年抗战,千里徒行,犹记奋斗西南,同历艰辛随学校。
三岁准备,十载建设,方期输勤祖国,老成凋谢痛斯人。(工会)
学精苍雅,书辨鲁鱼,一代声名传吕览。人到清时,天与短算,百年幻化嗟真儒。(燕大中文系)
豹留皮在,火因薪传,若死而有知先生可无憾。清华南瞻,勺园北望,况同教国子吾侪惜斯人。(燕大高名凯)
校书遍经子,徒步历湘黔,五十未萌白发,分明精力绝伦,谁信斯人遽凋槁。前岁哭良师,今春伤益友,两番送葬青山,岂竟文章妨命,难将此理问苍冥。(余冠英)
读管吕者几人,奥义独探,千古知音君自有。继闻朱而长逝,斯文天丧,一流将尽我何堪。(浦江清)
福体素康强,恨恶竖潜入膏肓,万般医术无灵,一代缓和皆束手。热心施教育,任寒蝇忝附骐骥,一日春风不见,满园桃李顿消魂。(陆永俊)
始运用马克思观点,整理先秦典籍,一病遽长辞,数十年苦功,留后人受用。为丰富新民主事业,发扬文化遗产,方兴正未艾,千百万学子,继先生前程。(清华中文系学生)
向遗像行礼,默哀,主席致辞后,原由冠英报告骏斋生平及著述。冠英代表民盟发言,只指出骏斋思想改造经过,并未报告生平及著述。广田主席使我代为一说。
我无准备,亦不甚详。骏斋,山东荣成人。一九三一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原从刘叔雅(文典)先生治校勘训诂之学。时叔雅先生代理清华中文系主任,延聘骏斋来任教员。任大一国文课。课余继续其《吕氏春秋集释》一书。此书由商务印书馆代印,作为清华大学整理古籍丛书之一(也没有第二部)。指导此著作者为刘叔雅及孙蜀丞(人和)两先生,皆骏斋之师。热心助成付印之事者为冯芝生(友兰)及闻一多。此外骏斋在《清华学报》上发表郝懿行及牟默人两位之年谱及著述考。并曾介绍郝、牟两家之遗著手稿,售于清华图书馆。此为抗战以前事。抗战中随校赴长沙,又参加师生步行团,自湘历黔到昆明,在西南联大任教。清华大学设文科研究所于昆明郊外龙泉镇之司家营,骏斋亦在研究所工作,成《管子》及《韩诗外传》之集释(只有稿本,未及校定及付印)。在西南联大任历代散文选、校勘实习等课。有《尚书义证》(近十篇)发表于《国文月刊》,有《飨礼考》、《说衅》二文,发表于《清华学报》。据其自言,此二文开始用民俗学眼光研究古代的礼,受闻一多的影响。
我的感想是:骏斋是一位实事求是的学者,几乎足不出户,尽力于校释工作,成就最大者是《吕览》、《管子》、《韩诗外传》三书。他是继续清代学者的工作,补他们所未做的工作者。这些著作,在目下很少人理会,他可以说是落在时代后面的。但是文化建设高潮到来,对于古籍的整理是重要的工作,也可以说他是在时代的前面的。中文系的任务,本来有发扬国故的责任,经、子原在中心地位。后来因为有些人只着眼在纯文学方面,于是挪移到一个被认为古董的角落,而且清华大学有其历史的传统(也可以说是污点)就是美帝文化侵略的大本营,教师同人几乎都是外国留学生,也只注重了西洋学问,所以骏斋在清华是不够被重视的。骏斋所做的工作,并不完全是为了教课,乃是在教课以外抽暇做研究工作。因为我们现在只能开设普通科目,专书研究是不周遍的,而一个学者自然知道什么著作已经有别人做了,不必重复;什么著作应该可以着手的,自己所收集的材料也比较的多,做起来容易有成绩。这些研究工作,并不是别人派给他做,乃是学者从自己的责任感出发的,所以更其努力,更其做得好。我们现在有一口号,说一切教学为了学生,一切研究为了教学,不免太机械,还是可以商讨的。除非课程分得很细,教师所想做的研究工作都能容纳在课程里。
当时主席广田以及说话者吴晗、冠英,都只表扬了骏斋的革命精神,敢于签名在几次民盟发动的宣言上以及后来加入民盟的这些事迹。我的话乃是一个落后分子的话,恐怕他们不以为然。
丁声树为骏斋在北大时的老同学,以及同乡老友毕树棠,也补充了些关于骏斋生平及著作的材料。
(据一九五一年日记抄录并加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