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院中设有中国文学、外国语文学、历史学、哲学各系,其中历史、哲学是依照学科分系的,中西合并研究,文学却分成两系,中西对立。《国文月刊》第六十三期(三十七年一月,开明)载着闻一多先生一篇遗稿,题目是《调整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外国语文学二系机构刍议》,据闻先生的看法,这样的两系对立是畸形的,落后的,中西文化应该沟通融会,依照学科分系较为合理。在这两系里,都包含有语言和文学两类科目,中文系原设有文学组和语言文字组,而外语文系也包括语言和文学两项,不如把这两系合并起来,另分为语言学系和文学系。语言学已经发展成一门科学,应该独立成系,中国语言和文字的研究,不过是这门科学的一支,和印欧语系的研究,也可参照比并。在语言学系里,为了学者分别专修的方便,可以设印欧语言组和东方语言组。至于文学的批评和研究,虽也采取科学方法,终究不是科学,乃是属于艺术的范畴。文学系的目标是建设本国文学的研究和批评,创作新文学,要批判地采用旧的,有计划的介绍新的,要中西兼通。在文学系里,可以分为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两组,两组的出发点不同,而归趣则一。闻先生这个建议是在西南联大刚要分家,清华准备复员,商量院系计划时,口头向清华当局提出的。清华当局曾经一度考虑,格于实际上的困难,未能实施。遗稿不是一篇完整的文章,由朱自清先生整理缀辑,付月刊发表。
在遗稿后面,朱先生另写一文,《关于大学中国文学系的两个意见》。第一,讨论到中文系应不应该讲授新文学并指导学生文艺习作,朱先生的意见是肯定的,并且报告了西南联大及清华大学实施的办法与成绩。至于比较中西,教部原指定有世界文学史一门功课,为中文系学生所必修,这门功课应由外文系开设,但在外文系却不是必修,所以未必逐年开班。或者虽有欧洲文学史课程,性质相仿,而分量过重,对于中文系学生修习,甚至感到困难。在这种情形下,也可在本系开设,用中国话讲授,除指定原本参考书外,并可尽量利用世界名著的中文译本,指定参考,收博览之效。第二个意见,也鉴于沟通中西之必要,赞成闻先生的建议,希望由一两个大学试办,渐渐克服困难。
闻朱两位都是中文系的教授,他们的建议和意见多少着眼于中文系的改进。《周论》第六期,盛澄华先生的《试说大学外国语文系的途径》,由外语文系教授的立场,同样地看出文化融流的趋势,并且说明如何进一步沟通两系的重要。单就外文系说,他认为外文系逃不出两条路线,一是站在自己的文化观点去批判西方文化,一是借摄取西方文化的精华来弥补并滋养本国文化所患的虚弱。要达到这双重目的,对于本国文化应该认识,而翻译是不可忽视的工作之一。外文系的学生在大学期间,除应令其多多精读西洋名著外,尤须鼓励他们不疏忽本国古籍的流览与当代文选的涉猎。
连读三篇大文,笔者不无感想。第一,要把历史久远已具规模的两系,合并而重分,事实上必多困难,中外文系都很庞大,原因是不但要开设本系学程,还须供应全校的语文训练基本功课。目下新生增多,中文系的大一国文在二十班以上(就清华说),外语文系的大一英文班次略同,此外还有大二英文,第二外国语各班,均为全校服务,不全为本系而设。这些课程,应该归并到语言学系呢,还是属于文学系,很成问题。作为一门科学研究的语言学系未必肯承办,它自身也许有若干特殊的语言要开设学程的,语言学系应该不同于语言系。假定一齐归并入一个文学系,那一系又太庞大。照现况是由中外文两系分担,还比较的平均而名正言顺。这也是文学院中不得不分设这两系的主要原因之一。原来中国文学系的前身往往是国文系,供应基本国文和训练中学师资为其主要任务,其后改称中国文学系,有了新的使命而老的任务也未完全脱卸。外国语文学系的前身往往是英语系和西洋文学系的并合,诚如盛先生所指出的“一箭双雕”式的经济教育政策,性质也不单纯。要想划清为语言学和文学两系,中间有些纠缠的问题不易解决。第二,藉令所分设的是语言系和文学系而不是语言学系和文学系,按理论说,语言学和文学确乎绝不相同,而语言和文学却不容易分别或分离。读文学必先娴习语言,学习语言用的是文学读本。向来语文教育不得不依国别(其实是语别)来分系的主要理由在此。否则文学系的学生必须先读语言系的功课,而不少的教授也将同属于两系。尤其是第二外国语方面,教授人数不多,往往由一位教授兼教语言和文学两类课程。并且你也不能说法国文学史属于文学而第三年法文属于语言。因为后者倒是文学名著的精读,应该更属于文学本身的。
以上不过挑出一两点困难来说,足见中外文系的合并计划不易实施,还不曾说到这两系有其独立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已成的局面不容易改动,然而中西沟通和合并研究确乎是时代的需要,最好的办法是在文学院中开拓新系,在空地上造屋,新的理想容易实现。待到新系成长以后,老系也可有合理的调整。今单说文学系的重要性。
在我们这一辈,把中西分别得清楚,但是,在中西合流的新文化里所培养出来的青年,他们对于原来的所谓“中”、“西”已不复能区别,在意识里只感到古今新旧的区分,以及纯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别。学生踏进大学之门,随其旨趣而选择院系,其旨趣在于研读文学的,原想进一个文学系,不要分别中西的。无奈大学校中缺乏这么一系,而并立着两个文学系,使他们难于决择。论理,本国文学占更重要的地位,而文学创作是要运用本国的语言文字的,所以多数学生应该进中文系。但试一检讨中文系的课程,语言文字组另是一种专门学问,不属于纯文学,文学组的重心在于古文学,还有若干古籍的研读,偏于训诂考据,就可以知道中文系的课程是学术性高于文艺性。青年们的爱好新文艺并且想从事创作者,对于这些功课的重要性不易认识,而深感乏味。新文学的历史还短,可能添设的功课有限,而且研究以及创作新文学还须多读世界名著,文学理论书,许多学问在西书里面,要充实这一方面的学养,出了中国文学系的范围。如果读外国语文系,可以多习语言,多读世界名著,眼界广阔,可是三年的专门训练全在外国语言文字里,难免抛荒了中文,容易养成眼高手低之病,而对于本国文化又太隔膜。
文学是一门最老的学问,不但历代文人的著作多,而且研究这些文学的文献材料堆积下来的浩如烟海。谈到文学研究,不能完全摆脱传统。中国文学的研究者,应该读若干古籍,因而文字音韵之学也不能不知道。外语文系又在训练另一方面的专门人才,为专攻外国语言及文学者而设,功课繁重也不能安插若干中文功课。大学教育的宗旨在培养专门人才,同时也造就通才,文学院是自由教育。以前若干大学有主系辅系的制度,使学生能兼读两系,近来这种制度已取消。虽然在选课里可以得到若干自由,但两系的作风,不全相同,课程的编排是整套的,零拆听读,不易得益。我们希望在两系之外,另设一个普通性质的文学系,以适应时代的需要。该系以文学作为一门学科,不分中外,挑选精要的部分读,论到沟通中西文化那个目标固然太高,或者不容易谈到,只以供给一个大学文科生的文学修养,而辅导其创作能力,作为主要任务,以期造成社会上应用的人才。
文学修养包含四项:(一)文学名著的精读,不分中外;(二)文学原理的了解,文艺欣赏及批评能力;(三)文学史的知识;(四)写作的训练,主要的在本国语言文字里。根据这四项,采取重点教育制,以制定学程。例如在入门的时候,设置“中国文学”、“西洋文学”两门,包括文学史的知识及阅读材料。在三四年级,设置“诗”、“散文”、“小说”、“戏剧”、“文学批评”五门。每门代表一种学问,包括名著精读、理论及习作。读物包括中西新三方面。中西名著需要精读,新文学部分重在讨论及习作。翻译也可以鼓励。内中诗和散文可以偏重中国部分,后面三门可以偏重西洋部分。诗和散文是基本修养,应定为必修,小说戏剧涉于专门技术,文学批评是高深课程,学者于三门中任选两门以为必修。如此,三年之中只读六门基本功课,学生可以读得好。教授人才,聘请中西兼通的,不得已也可请两三位教授合授一门,分若干小课以为一组,而使学生合读之。系中通用中西语言文字,关于理论及文学史部分尽以国语讲授为原则,而创作练习全用中文。这样兼收中外文两系之长,而去其繁重偏枯之病。基本重门功课之外,设若干轻门选课,例如新文艺概论或中国新文学史,新闻学,传记文学,儿童文学,民间文学,文艺教育学等。哲学、美学、心理学、语言学、社会学、文化史等皆与研究文学有关,随学生旨趣,分别使其择读,取于他系。
该系学生的可能出路是:(一)写作家,(二)编译人员,(三)新闻记者,(四)文学教员,(五)新式秘书,皆切合于社会应用,道路不太狭窄。有志于高深研究者入研究所。这一系可能很繁荣,合乎爱好文学的青年们的理想,对于新文化有推进的能力。教授的人才确乎难得,但是,如果道路对了,总于学生有益,也不在乎如何博学之士。草创固难,以后可以提高程度,发展下去,不但造就青年,也造就这方面的教授学者。姑定名为“近代文学系”,使与原来的中外文系鼎足而三,保持联系性,沟通中西文化。待到新系成长以后,老系也会调整,原有的中国文学系可以改为“古文学系”(Department of Philology),专致力于古文学及古籍的研究,承前启后,另负起文化建设上的使命,相当于欧美大学文科中的希腊拉丁中世纪文学研究的专系。中国文学的历史很长,因而有设专系的必要,目下中文系功课,本来偏重古代,到了元明,已不很注重,总之,相当于他们的上古中古期,在文艺复兴时代以前,应该称为“古文学系”的。
盛先生提到西人治汉学的热忱和成绩,使我们兴奋,同时也感到惭愧。中国已面临着古学沦亡的危机,青年们对于古书已经隔膜,由隔膜而缺乏兴味。古文学系的设立,一方面承继旧学,一方面吸收新学,采用新方法,以训练能读古书和研究古文学的专门人才为宗旨,注重训诂考据以及文学史的研究,它又应与史学系联络,是沟通古今的一系,性质介乎文史之间。
在近代文学系里,中国文学部分以纯文学为限,不必如专攻古文学的必须探源于经子要籍,泛滥史部,文字音韵之学也可从略。不同的办法是兼读外国文学,使得文学的修养更为深广,并且含有比较研究的意味。担任中国文学部分的也可取西人所译中国文学作品加以讨论。担任西洋文学部分的,也可详于国人已有介绍对于新文坛已发生影响的作家,多讲授师生间准备从事翻译介绍的作品。大概西人治学,不务空谈,根据实物以作研究。他们先把我们的古董拿去,然后根据已得的材料,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写作中国艺术的研究书籍,加进了他们的文化,经过一番消化作用,我们的东西早已成为他们自己的东西了,所以弄得津津有味。而对于中国古籍及文学也是先动手翻译原文,然后发议论。我们的外文程度太高,看原书毫无阻碍,反而懒惰了翻译工作,不经过一种翻译消化工作,外国东西仍旧在外国,不曾增加到自己的文化里。近代文学系既不为专研外国文学而设,用不到多多顾及外国人研究文学的传统办法,仅着眼于吸收介绍的工作。闻先生所谓“批判地采用旧的,有计划的介绍新的”,和盛先生所谓“借摄西方文化的精华来弥补并滋养本国文化所患的虚弱”,在这样一个新系里可以稍稍做到。
要而论之,中国过去的文学,士大夫的文学多,平民文学少。有关于政教得失的多,体会普遍的人性者少。诗文发达而小说戏剧落伍。妇女不得解放,以前的女子都不读书,所以历代文人制作,不曾顾到女性读者,在旧文学里,适宜于女性的读物,竟不很多。文学修养就是人格修养,专读西书则太洋,专读古书则太迂,我们希望有中西新旧融合的文学系,使得在人格修养上平衡而不偏宕。诗和散文与语言文字的关系深,多读本国的有益,小说戏剧的创作还得在世界名著里多多学习。而近来文学系中女生特多,上文较为别致的“儿童文学”特为女生而设,每个家庭的主妇都是极关心于儿童读物的。
笔者学识浅陋,所感多方,限于篇幅,不尽欲言。脱稿之顷,又接《国文月刊》第六十五期,见到上海几位大学教授对于闻朱两位先生的建议,发表意见很多,足见这问题已引起普遍的注意。爰将在两系之外,另设近代文学系的意见提出,备主持教育行政者的参考,并望关心于文学教育者不吝指教。
(《周论》第一卷第十四期,一九四八年四月十六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