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这是晚唐时代诗人杜牧的《赤壁》绝句。赤壁之战是历史上有名的一仗,这首短短的绝句也是唐诗中间有名的。当时曹操统领了号称八十余万水陆大军,占据荆州,追击刘备,威胁东吴,他的雄图大略,自然在乎削平天下,绝不是为了铜雀台上缺少两位江南美人。诗人的设想是无中生有的,不合乎历史事实的。不过历史是历史,诗是诗。诗有诗的艺术,有诗的真实性。那一仗是周瑜侥幸成功了,要不然的话,东吴的生灵涂炭,连他自己的妻室被抓到铜雀台去也是完全可能的。通过“铜雀春深锁二乔”这样一个鲜明的形象,把当时东吴的危机和周郎侥幸成功的这个历史事实着重表现出来,是这首短诗的艺术创造。
这里我们想到《三国演义》这部书。“孔明用智激周瑜”那一回书,似乎是得到杜牧诗句的启发的。诸葛亮劝周瑜不必劳师动众,只要肯把大乔小乔献给曹操,曹兵百万之众便可卸甲卷旗而退,并且他假装不知道大乔小乔是谁,还把曹子建的《登台赋》增改了字句作为证据,特地用来激恼周郎。好像不这么一激,周瑜还没有拒曹的决心似的。这些都是小说家凭空杜撰,完全无中生有,不合历史事实的。不过历史是历史,小说是小说。小说和诗密切地接近,都是艺术的创造。那一回书尽管是无中生有,却把诸葛亮和周瑜的两个典型性格表现得很真实。《三国演义》的源头很古,最早在晚唐时代已经有讲述三国故事的通俗说书,所以我们决不定是说《三国志》的由于杜牧诗句的启发添造出这段情节呢,还是杜牧听过通俗说书偶然用来作为诗的典故呢,两方面都有可能性,且不必管它。我们借用这个例子来说明小说和诗歌的密切接近和血肉通连。长篇小说,按照文学理论,属于大型史诗这一类型;小说是散文体的史诗。
必须分别,《三国演义》不是历史书而是历史小说。如果一一对证历史,不符合史实的部分很多。前人批评过这部书说“七实三虚”,七分是真人真事,三分是虚构的。照我们看,虚构的部分绝不止三分,就是连真人真事的部分也是经过文艺性的改造的。与其说“七实三虚”,不如说“三实七虚”,更其恰当。越是虚构的部分,文艺价值越高。拿赤壁战争来说,这一仗的描写从头至尾用了整整八回书,写得紧张生动,有声有色,极其精彩的。如果对证历史,三分是实,七分是虚。黄盖献诈降计是实事,苦肉受刑是增设的;阚泽实有其人,密献诈降书是虚;东吴定下火攻计是实,主要出于黄盖的计谋,诸葛亮和周瑜斗智是虚。诸葛亮借箭、借东风更是虚。蒋干偷书和庞统献连环计都是虚。人物是真,事情是假。苏东坡《赤壁赋》说曹孟德“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这是形象化的语言,概括了曹操的精神面貌,可是赋什么诗,怎样横槊,没有交代。《三国演义》就更具体地描写这个形象。曹操正唱着他的得意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那篇《短歌行》,而且一横槊便把个刘馥刺死了。刘馥实有其人,而且确实死在建安十三年,正是赤壁之战的那一年,可是谁知道他死在曹孟德横槊赋诗的当儿呢?小说家信手拈来,不可相信,但也无法批驳,妙在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捏合得情景逼真。
据《三国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郭冲三事”:“亮屯于阳平,遣魏延诸军并兵东下,亮唯留万人守城,晋宣帝率二十万众拒亮,而与延军错道,径至前,当亮六十里所。侦候白宣帝,说亮在城中,兵少力弱。亮亦知宣帝垂至,已与相逼,欲前赴延军,相去又远,回迹反追,势不相及,将士失色,莫知其计。亮意气自若,敕军中皆卧旗息鼓,不得妄出庵幔。又令大开四城门,扫地却洒。宣帝常谓亮持重,而猥见势弱,疑其有伏兵,于是引军北趣山。明日食时,亮谓参佐,拊手大笑曰:‘司马懿必谓吾怯,将有强伏,循山走矣。’候逻还白,如亮所言。宣帝后知深以为恨。”以上为郭冲三事文,注下有难者曰云云,驳此事之非实。加以论断曰“故知此书,举引皆虚”。又马谡与张郃战于街亭,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大为郃所破。此文在前注引“郭冲三事”之后。从此可知,《三国演义》第九十五回“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这一回,马谡失街亭是实,弹琴退仲达是有所本的,但所本也未为属实。两事不在一个时间,全出捏合。
《三国演义》是把三国时代的战争作为题材的历史小说。我们可以把《三国演义》称为历史小说;它是中国古典的民族形式的历史小说,和世界文学里的所谓历史小说有性质上的差别。欧洲的长篇小说产生在资本主义社会,是个别作家的文艺作品,内中有把某一个历史时期作为背景,用大部分虚构的人物故事来充实描写这个时期的社会生活的,叫做历史小说。我国的历史小说产生在封建时代。有通俗说书业者,约略根据史书,对人民大众讲说历史上的战争故事和英雄人物,讲说某一个朝代的兴亡始末;原来是口头的文艺创作,从他们的累代相传的讲说底本称为“话本”的东西,通过文艺作家的加工编写,产生了大批演义小说。《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等等,都属于这一类,向来被称为演义小说的,按照它们的内容,可以叫做历史小说。它们是民族形式的历史小说。这类东西有点像欧洲中世纪流行的历史传说和英雄故事书,同样渊源于人民口头创作,同样是封建时代的文艺作品。《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生活在元末明初(约一三三〇—一四〇〇),是一位伟大的通俗文艺作家。三国故事的流传到了他的时代已经有五百年的历史,他继承了丰富的民间文学遗产,再参考了史书里的材料,编写成这部历史和文艺融合得恰到好处的天才杰作,在演义小说中是一部典范的、最成功的作品。
晚唐诗人李商隐在《骄儿诗》里描摹他小孩的淘气情况,有“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两句诗,可见在晚唐时代三国故事已经普遍流行了。《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首都汴京(今开封)的“京瓦伎艺”中间有“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京瓦是京城的瓦市,热闹的人民市场,活跃着各色各样的大众化的娱乐杂伎。霍四究不知是何等样人。“常卖”是京都的俗语,指在街头叫卖小商品的,大概讲五代史的尹先生曾经是这样一个行当出身的。由此推想,霍四究也不会是怎样博雅的人物吧?从记载,北宋的汴都和南宋的都城临安(今杭州)里,演说史书的名家有孙宽、李孝祥、乔万卷、许贡士、张解元、张小娘子、宋小娘子等。这里贡士、解元等称呼不是真的科举上的身份,乃是社会上对于一般读书人的美称。演史家要按照史书编造故事,其中尽有些有相当学问的读书人,不过这班读书人必定是穷得可以的,在科举上断了念头,不想往统治阶级里爬了,他们转向〔为〕(编者注:原脱字)人民大众服务,坐在茶馆里说古书了。这样他们把掌握在封建统治阶级手里的历史知识搬运给人民,同时结合人民的道德标准批评了历史人物,结合人民大众的艺术创造能力把历史事件越发故事化了。在说书界中还有和演史家并立的“小说”家,讲说传奇、鬼怪和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短篇小说的,这派的说书艺人捏合故事的本领更高,不像演史家的一定要依据史书,带点书卷气的。这派的有名艺人中,有故衣毛三,枣儿徐荣等,从他们的称号可以推想他们的阶级出身,大概是卖过旧衣服,开过枣儿铺的。总之无论读书人也好,做小买卖出身的也好,他们现在同属于一个阶级,就是在市场里说书讲故事的伎艺人。讲说的是他们,编造话本的也是他们。他们属于小市民阶级,处在社会下层,是被压迫者,是老百姓。他们的口头文艺创作,主要反映市民阶层的思想意识。不过在都城里活跃的说书业者,原是从各个城市里集中得来的,说书业普遍于全国,普遍于城市,也深入到农村。说书的是走江湖卖伎艺的,他们接近广泛的人民大众,所以他们的文艺创作合乎人民大众的口味,反映人民大众的愿望的。封建时代有两种文化,一种是封建统治者的文化,一种是人民大众所创造的文化。说书艺人的口头创作集中表现了人民大众的文艺创作才能,从这里成长出民族形式的小说,替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吴敬梓、曹雪芹的文艺天才开辟了广阔的道路。
宋代说三分的话本可惜没有能够流传下来。我们所看到的最古的三国故事的话本是元刊本《三国志平话》。书分三卷。上面是连环图画式的插图,下面是话本的本文。我们可以看到老百姓所创造的三国故事,是生动灵活的,可是但具轮廓,缺乏细致的描写。三国故事经过多少人的讲说,若干代的创造,面貌未必相同,这不过是某一时期的某一种本子罢了。那些话本本来是简陋的,留出供说书者铺张增饰的地步,从师父传徒弟,徒弟再传徒弟,各有巧妙,各有创造,不可能完全记录下来。在元代戏曲文学里,涌现出好些三国故事的剧本,这些剧本帮助增加三国故事的情节和三国人物的性格刻画。罗贯中总结了这笔丰富的文艺遗产,重新创造,重新考订史实,在不违背历史事实的原则下进行文艺创造的工作。三国故事到了他的手里,才成为完整的杰出的文艺读物,比之元刊本《三国志平话》大不相同了。
宋人笔记说:“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战争之事”。“讲史”一称“演史”,各人标榜一部正史,有讲《汉书》的,有讲《三国志》的,尽管讲得很野。“演义”就是演说大意的意思。讲史家的话本,叫做“平话”或者“演义”。(在当时,它们不叫做“小说”,“小说”指短篇故事。)《三国演义》的正名应该是《三国志演义》。嘉靖刊本三国演义题书名作《三国志通俗演义》,里面标题:“晋平阳侯陈寿史传,后学罗本贯中编次”。陈寿的《三国志》就是二十四史里的正史。其实《三国演义》和陈寿《三国志》根本是两部书,性质完全不同。所以这样标题的原因,一是说明这部小说的史料依据,一是还要抬出正史来希望见重于知识阶级。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罗贯中确实在史书里用过一番工夫,做了史书材料和人民口头创作双方融合统一的重编工作。他把向来话本中间离开历史事实太远的部分删去了,并且根据史实的轮廓添加文艺性的描绘。因此《三国演义》获得了所谓“雅俗共赏”的优点。
罗氏原本二十四卷,共分二百四十节,每节用七言单句标目。我们通常阅读的《三国演义》,分一百二十回,以七言或八言两句标目,是清初人毛宗岗的评定本。毛本基本上是罗贯中的原著,只有细节的修改和语文上的修饰,那些修改是有更求完善的企图的。新近作家出版社印行的《三国演义》就是大家熟悉的毛宗岗的修改本。
(本文原作于一九五三年,曾收入《浦江清文史杂文集》,现据手稿重新整理,内容有所增加。题目是编者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