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秀
古之名伶不可考矣。元曲今存者犹有百余种,而排演此百余种杂剧之人,名字与草木同芜,岂非可叹。其一二可考者,如《辍耕录》卷二十载珠帘秀是也。文曰,歌儿珠帘秀,姓朱氏,姿容姝丽,杂剧当今独步。胡紫山宣慰极钟爱之。尝拟〔沉醉东风〕小曲以赠云:“锦织江边翠竹,绒穿海上明珠。月淡时,风清处,都隔断落红尘土。一片闲情任卷舒,挂尽朝云暮雨。”冯海粟先生亦有〔鹧鸪天〕云:“十二阑干映远眸,醉香空断楚天秋。虾须影薄微微见,龟背纹轻细细浮。香雾敛,翠云收,海霞为带月为钩。夜来卷尽西山雨,不着人间半点愁。”皆咏珠帘以寓意也。由是声誉益彰。(参阅夏雪蓑《青楼集》)
勾阑
元时演剧民间殆皆在勾阑。《辍耕录》卷二十四载,至元壬寅夏,松江府前勾栏邻居顾百一者,一夕梦摄入城隍庙中,同被摄者约四十余人,一皆责状画字。时有沈氏子,以搏银为业,亦梦与顾同。郁郁不乐,家人无以纡之,劝入勾栏观排戏。独顾以宵梦匪贞,不敢出门云云。《水浒传》白秀英唱《双渐赶苏卿》(或云即《鲍老催》,待考)。白亦是妓。
假髯
《辍耕录》卷二十三《盗有道》条述一盗夜入浙省丞相府,脚履尺余木级,面带优人假髯。则元时杂剧打扮已不逊今日。
优语补录:之一
南唐刘崇远《金华子杂编》卷下:“淮南,巨镇之最,人物富庶,凡所制作率精巧,乐部俳优尤有机捷者。虽魏公德重缙绅,观其谐谑,亦颇为之开颐。尝行宴之暇与国夫人卢氏偶坐于堂,公忽微笑不已。夫人讶而讯之,曰:‘此中有乐人孙子多,出言吐气甚令人笑。’夫人承命轴帘召之。孙子既至,抚掌大笑而言曰:‘大人两个更不著别人?’风貌闲雅,举止可笑。参拜辟,献辞敏悟。夫人称善,因厚赐之。”
按,此条可补王(编者注:即王国维。)先生《优语录》。(魏公恐是崔铉)
之二
同上卷上:“李赵公绅再镇广陵(绅字公垂,武宗朝相,封赵国公,其再节度淮南在武宗四年),宁参(《绀珠集》作郑参)犹幕江淮。参,永贞二年相公权德舆门生,洎武宗朝逾四十载。赵国虽事威严,而亦以参宿老敬之。参列筵以迎府公,公不拒焉。既而出家乐侑之,伶人赵万金前献口号以讥之曰(《绀珠集》作‘舞者年老伶人孙子多献口号曰’):‘相公经文复经武,常侍好今兼好古(‘经武’‘经’字元作‘继’,‘兼’元作‘又’,今从《绀珠集》)。昔日曾闻阿舞婆(《绀珠集》作‘昔人曾闻阿武婆’),如今亲见阿婆舞’。赵公冁然久之。”
大云之乐
纳兰容若《渌水亭杂识》云,梁时大云之乐作一老翁演述西域神仙变化之事。优伶实始于此。
《钱塘梦》
《录鬼簿》著录白仁甫之作多至十五种,其中有一种名《钱塘梦》。瞿安(编者注,即吴梅)谓系小说体,非戏曲。今附见李卓吾批本《西厢记》后,此可见小说与戏曲之关系。与《清平山堂》可相提并论。
〔古轮台〕
曲牌有〔古轮台〕,按,轮台,唐县名,属陇右道,今吐鲁番地。此疑非西域曲调,盖从《从军行》、古征戍别离乐府蜕变以成耳。唐岑参有《轮台歌》。
戏曲出于宗教方能庄严伟大
希腊悲剧出于神庙杂歌。余谓楚辞《九歌》亦酬神之曲,而龙驾帝服、要眇宜修、陈竽瑟以浩倡或更美于希腊之羊歌也。惜楚为秦灭,其宗教艺术不能尽量发展。而司马长卿辈为汉武造郊祀乐何其庸陋欤,以视希腊苏福克里斯辈乃大有愧色。不然吾中国之戏曲何必迟宋金元哉!此大可惋惜也。戏曲出于宗教方能庄严伟大,如出于宫廷之优伶、勾栏之杂艺,则终不免为娱乐之品。此所以吾国戏曲论声音词藻可以媲美西洋,而思想结构则大不如也。
郑德辉的剧作
《倩女离魂》本唐人小说《离魂记》,叙王同知之子王文举与张公弼女倩女两人之父在日指腹为婚,乃文举长成,赴张家探亲。张李氏命倩女出见,以兄妹相称(楔子)。倩女颇爱王生,而其母因文举父母双亡,有悔婚意,后责令其上京赴考回来成亲。遂长亭饯别(一折)。文举既行,在舟中弹琴消遣,忽闻岸上有人追踪而至,乃倩女也,惊讶间,责其何以私奔。倩女矢以窃愿追随,誓同甘苦。遂同行赴京(二折)。实则乃倩女之魂也,真倩女在家相思卧病。及王生差张千送信至岳家,云已中举得官,不久同小姐一同返家,倩女误认为已另娶夫人,一气几绝(三折)。及至王生同魂旦归来,两方争吵,魂旦与正旦乃合而为一(四折)。此剧情节佳妙,想来在戏台上表演尤博得人欢迎也。通本皆旦唱。第二折〔越调〕〔斗鹌鹑〕、〔紫花儿序〕、〔小桃红〕、〔调笑令〕、〔秃厮儿〕、〔圣药王〕数支写江边秋夜之景清丽入画。第四折〔古水仙子〕“将水面上鸳鸯忒楞楞腾分开交颈,疏剌剌沙鞴雕鞍撤了锁鞓,厮琅琅汤偷香处喝号提铃,支楞楞争弦断了不续碧玉筝,吉丁丁珰精砖上摔破菱花镜,扑通通冬井底坠银瓶。”用拟声字入神,在弦索中听之尤妙也。此所以郑氏与关马白并称为关马郑白也。
《王粲登楼》第三折〔鹧鸪天〕词“一度愁来一倚楼,倚楼又是一番愁。西风塞雁添愁怨,衰草凄凄更暮秋。情默默,心悠悠,心头才了又眉头。倚楼望断平安信,不觉腮边泪自流。”或谓词自佳,但伤纤弱,不合王粲身份耳。大概此亦现成之词,非郑公自撰也。其下曲文〔粉蝶儿〕、〔醉春风〕反较老辣。(刘叔雅〔编者按:即刘文典。〕谓:粲,汉人,只堪以乐府或楚辞一类文章写之,绝不能以元代之杂剧体裁写也。此词用之落魄之文人身上则可,绝不能用之于政治家之王粲耳。)
《还魂记》
清远道人(即汤义仍)万历戊戌秋自作《题词》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故《牡丹亭》所发挥者为爱之哲学。传奇固不必近于真有,若以情节之荒谬讥论,则非所以知《牡丹亭》也。然此奇特之情节亦非凭空结撰毫无所本。《题词》自云:“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考谈生也。”李冯事均见《法苑珠林》,而睢阳王之收考谈生则出《列异传》,而《暌车志》之绚娘,《坚瓠集》之木秀才、杜氏女,皆义仍所本,特《题词》中不明言之耳。(按:李仲文、冯孝将故事均出《续搜神记》)
李渔
李笠翁剧以通俗滑稽擅长,唯太落轻薄,且涉秽亵。
笠翁于戏曲最有研究。《闲情偶寄》中论词曲、论演习,即戏曲之批评也。其论戏曲重结构,曰“戒讽刺、立主脑、脱窠臼、密针线、减头绪、戒荒唐、审虚实”七个纲目。此种论及plot(情节)处,为从来戏曲家所不注意者。
此外笠翁又自夸其剧本中宾白之佳,云“笠翁手则握笔,口却登场。全以身代梨园,复以神魂四绕,考其关目,试其声音,好则直书,否则搁笔。此其所以观听咸宜也”云云。所谓观听咸宜者,剧本既可演又可读也。
笠翁与莫里哀为同时人。彼不能为莫里哀之深刻,徒为滑稽轻薄而已,犹之汤临川与莎翁同时,而不能莎士比亚也。
(录自笔记与讲稿,大小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