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知道地处何地的山林,山林中的湿热气息缠绕在遍体周身,汗水和蹭上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又因为气温干燥僵硬下。鼻尖也萦绕着浓重的植物腥味,潮湿又闷热的环境让人一点都体会不到什么是清爽。在这里,如果不是相当习惯于山林生活的人恐怕会非常不适应。
没有干净的水源,没有直接送上餐桌的美味食物,没有方便的交通工具,更不可能有不可或缺的电力和网络——就生活条件来说,这片山林无疑是现代人难以居住的蛮荒地带。
周围蚊虫吵闹着烦人的嗡鸣,千篇一律的植被在眼前蔓延到视野的尽头。可在进入茂密的丛林深处,视线延展到20米就再也无法——这一切都会使人倍感烦躁。
但是在这个十余岁男孩的眼眸中,却看不到一点不适合厌烦,仿佛这一切问题都并无妨碍。
他有着一张勉强算的上清秀的脸庞和乍看起来比较瘦弱的身躯。因为山林中简易的生活条件,他的头发显得脏乱又干燥,微卷扭曲盘在一起像是鸟窝一般。他四肢上裸露出的大大小小或新或旧的伤疤也揭露了山林生活的困难与危险。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眼,波澜不惊宛如夜晚倒映着满月的湖水。在他的眼睛中没有一点这个年龄小孩的活泼生气,眉眼间更是坚硬。稚气全无的模样甚至让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再配上他面无表情的面庞,将他形容为无心的人偶来还不如称之为死硬的山石。
“山缪…”
那一天,男孩拉住了老猎人。
名叫山缪的老猎人已经和身旁的男孩在山林生活了十年之久。
山缪有着一把杂乱的花白胡子,披散的白发并没有影响他精神矍铄的形象。健硕不似老者的身躯把一身兽皮缝制的衣物绷得紧紧的,而在身体上需要着重防护的地方还多加了层兽皮使之变得厚实起来。
男孩同样穿着一身兽皮衣物。从衣物相似的粗犷做工和细小处贴心的缝合可以看出男孩的衣服也是老猎人制作的。
不过和这身明显有些宽大的衣服相比,男孩看上去显得有些瘦小,再和高大的山缪一比较就显得更小了。
山缪转过头看着抓着自己衣服的小男孩,皱起了眉头。
在这个时间点,男孩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
面对山缪疑惑的眼神,男孩犹豫了下,还是道出了自己的疑问。
“山缪,现在的我有能力跟你去打猎了吗?”
山缪并没有正面回答男孩的请求,只是反问道:“你今天的任务完成了吗?”
男孩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那只熊离开了它的狩猎区,我没能找到它。”
作为山林里食物链的顶端,男孩所说的棕熊将某个山头视作自己的狩猎区,在这两年间很少出现例外。可是在今天,男孩并没有找到它。
山缪狠狠揉了揉男孩乱糟糟的头发,随后半蹲下来,如刀刃般具有强烈意志的视线投向了男孩平静的双眼。
他的手掌布满了老茧,毫不在意的抓弄着男孩坚硬刺手的头发。
山缪向着面无表情的男孩问道:“我觉得对你来说可能有点早,现在的你做得到了吗?能一个人杀掉那只熊了吗?”
熊,不是玩具熊,而是山林中的棕熊,准确来说是男孩每天都必须去观察的那只成年棕熊。
在两年前,男孩不幸遭遇了这只在冬眠后苏醒的棕熊。正处在最饥饿最狂暴状态下的棕熊是最可怕的猎食者。虽然在男孩拼尽全力的逃跑以及山缪及时的救援下抢回了宝贵的生命,可背后那三条或鼓起或凹陷的狰狞伤疤注定要陪他度过一生了。
那是男孩第一次体会到生死一线的恐怖——即使是两年后的夜晚,男孩也经常顶着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撕裂的肌肉重新长成,断开的骨骼也弥合在了一起,但在重伤的身体复原后,山缪便不再允许男孩跟随自己去打猎,而是给他布置了一项观察棕熊的任务。
老猎人严肃的下了命令——必须完成,风雨无阻。
男孩并无疑问,
现在,老猎人以一个反问回应了男孩的要求——这话摆明了就是在说“你要是不能杀死那头熊,那么你就没有资格和我一同去打猎”。
更让人感到气恼的,山缪的语气就好似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一样随意。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个问题都太过刁难人了。
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凭什么杀死一只成年棕熊?为什么要给打猎设置这样一个条件?
但男孩把眉毛皱的紧紧的,并下意识的用大拇指摩擦食指的指节,看上去竟是在认真思考这个诡异的问题。
山缪也不着急,咧开嘴笑了笑,拍拍旁边的大石就这么盘起腿坐下了。
男孩目光凝重,嘴里不自觉的嗯嗯出声。他并不是在思索猎杀方案,而是对自己所想出的方法进行最后一次的可行性判断。
在这两年间,男孩在听从山缪的吩咐观察这只棕熊之余也在思考着如何打倒它。在他不断的思考下,针对这只山林之王的猎杀计划已经从稚嫩的想象转变成了一套拥有成熟框架的方案。
老猎人笑了笑,抬头望天——鸟群从天空飞过,刚能飞翔的稚鸟也叽叽喳喳的紧跟后面,在天空划出了兴奋的弧线。
最终,男孩紧皱的眉毛舒缓开来。他点了点头,确信道:“我能杀死它。”
话语里没有强行维护脸面与自尊的感情,也没有吹牛皮的得意,只是浅淡直白有如一杯白开水,让人不去猜疑其中的力量与真实性。
山缪拍拍自己的大腿,用着评价一件艺术品的目光上下看着男孩,既不惊讶也不怀疑。
“嗯…这样啊…”
他沉吟了一会儿,用着平淡的语气添上了附加的条件:
“那假设你没有武器也不能设置陷阱呢?无论是刀刃还是弓箭,无论是毒还是陷坑,在这些手段统统禁止的情况下,你能够单纯用肉体去和它进行厮杀吗?”
这怎么可能?!
在体会过与体型远超自己十倍的庞大生物对峙的恐怖后,男孩几乎没有考虑过如何在正面与山林之王搏杀,而是思考怎么运用人类的智慧、工具以及经验的积累来安全可靠的完成猎杀。
男孩所构想的方法正是以陷阱为核心的猎杀方案。
男孩微微张开了嘴,有些呆滞的看着山缪。
山缪从不开玩笑,他常说在山林中开玩笑就是在跟死神开玩笑,谁也不知道下一秒它会不会勃然大怒,用镰刀收割你的头颅。
男孩开始浑身颤抖,甚至连牙齿都开始相互碰撞,发出“咯咯”的声响。
那不是对山缪刁难自己的愤怒,而是对两年前那段记忆的恐惧。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攥紧了心脏的恐惧勉强按压住。
男孩捏紧拳头复又张开,学着山缪一样姿势原地盘腿坐下,闭上了双眼。
山缪饶有兴致的哼起了小曲。
半晌过后,男孩睁开双眼,伸出手在右小腿外侧摸索了一下,一把短刀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与其说是短刀,不如说是一块比匕首略长的磨制铁条。作为锋刃细细打磨过的一端有些没擦干净的赤红痕迹,显然已经是品尝过鲜血的滋味。另一端则用兽皮与细的藤条牢牢捆住作为刀柄,虽然兽皮上的毛发已经脱落的差不多了。
男孩也没舞什么绚丽的刀花,就是一个简单的翻转把这柄粗劣的短刀插进了坚实的土地中。
把酝酿了两年的计划和作为最后依靠的短刀毫不吝惜的舍弃,男孩很快把迷茫的情绪抛诸脑后。
那就从现在开始设想与山林之王正面搏杀的场景吧。
两年前,自己已经用生命作为代价品尝了那具可怕躯体所拥有的杀伤力。而通过这两年的时光,他更是知道那庞大的身躯并没有想象中迟钝,反而有着令人惊呼“这怎么可能”的灵活与速度。
那么,连简陋的短刀都不能使用的自己,抛弃低风险的陷阱猎杀方案的自己,这一无所有的自己到底能够凭借什么完成对山林之王的击杀呢?
男孩将双手伸至阳光下,掌心朝天,认真而仔细的检视着自己的手掌,上面有泥土,有伤疤,更多的却是很多成年工人都没有的厚实老茧。
目光从手掌离开,沿着手腕手臂手肘,肩膀胸口小腹,大腿小腿最后来到脚掌,男孩看见了遍布全身的大小伤疤,也看到了自己所拥有的这一具乍看干瘦却得到反复锤炼的躯体,更想起了从小到大自己在这片山林中所抛洒的汗水与鲜血。
男孩的背脊不自觉的挺直,呼吸自然的变缓,时刻紧绷的肌肉也舒张开来。
这时,他闭着眼睛的模样竟有了一种看遍世间烦恼的恬淡与平静。
男孩抬起头,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睛亮的像天空中最闪耀的星辰,所有事物好似在他的目光下都无所遁形;但内里平静无波又像是没有生命的空洞,让人在视之感动的同时又有背心一凉的错觉。
但是与男孩对视的山缪表情严肃,有着不同的体会。
老猎人的身体鸣响了警报,视野有些晃动扭曲,眼前明明是这个自己带大的瘦小男孩,但如果闭上眼,山缪肯定会认为自己是在面对一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可怕怪物。
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感压迫着老猎人的心脏,使他的呼吸变得短促,下意识用上了更大的力量。周围的空间像是被压缩了,若有似无的压力围绕着山缪,身体肌肉自发的紧张起来。没多久,他全身的肌肉便开始或多或少的泛酸,痛苦的信号沿着神经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飞奔。
仔细咂摸着这种感觉,山缪笑了,笑的很开心。
对于自己给出的问题,男孩交付了完美的答案。
甚至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
…
又做梦了。
十三呆楞的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的看着天花板,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
阳光从窗棱间探入房间内,擦过空气中漂浮的些许尘埃,一深一浅的光柱伴随着微微扬起窗帘的风儿,静静的洒在地板上,又反射到屋里的各个角落。
干净的像镜子一般的桌面反射温暖的阳光,桌上的水杯里还有着昨天清洗后残留的小水珠,熠熠闪光。一旁的衣架上挂着的几件衣服,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的摇晃着。
随着风儿进入屋里的还有着桃源山清新的草木香气和落在树枝上鸟儿们悦耳的啼鸣,生机盎然。
不知什么时候,两片花瓣也悄悄的飘进屋里,落在了薄薄的凉被上,阳光下透着鲜艳的光泽。
感受到身边的一切才是真实,十三终于从梦境的余味中脱出。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沉默的坐了起来,空荡荡的心情在清晨的微光中化作一抹苦笑。
他伸出自己的双手,上面的老茧比梦中的还要厚实,正无声的述说着那段深山中的岁月。
“真不像样啊,十三。你还在怀念吗?明明山缪已经把你赶下山了。”
说着悲伤的话语,十三的嘴角却又不知不觉的拉出一抹看不出来的弧度。
即使苦涩,也依然怀念,他无法欺骗自己。
半晌过后,十三摇了摇头,又狠狠的用粗糙的手掌搓了搓脸,下意识的往身侧一看。
闹钟“滴答滴答”不紧不慢的宣判了十三的死刑。
“糟了,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