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短篇小说《月下小景》的背景就是凤凰的黄罗寨,那是沈从文家族世代祖居地,在幽暗石垒的老房子里,我总能闻到一种蛊毒的气味,我相信《月下小景》里砦( zhài)主喂给苗女的毒药就是一种蛊。对妖娆而又媚惑的苗女来说,她的媚惑就是诱惑的惑,就是放蛊的蛊——他们双双殉情于月光下,就是永生于月亮之上的天堂。
在凤凰民间,有“湘西三大邪”之说,所谓三大邪就是:赶尸、放蛊和落花洞女——据说放蛊要比赶尸的习俗广泛得多。“蛊”在湘西民间称为“草鬼”,它只要依附在女人身上,就会危害到人。那些身上有“蛊”的女人被称为草鬼婆,她们就要将蛊放掉。放蛊就是将一种特制的药粉投入到食物之中,使误食者食后意乱情迷,受到放蛊者的控制。这种药粉千奇百怪,没有固定配方,通常都是家族女性之间秘传,由母亲传给女儿,没女儿的就传给媳妇。在湘西,有多少个草鬼婆,就会有多少种蛊毒。据沈从文先生介绍,蛊主要分三类,分别为情蛊、怕蛊、恨蛊——湘西女子最拿手的独门绝招,就是放蛊,那也是她们捍卫爱情、保卫家庭的法宝与秘笈。当然,她们在爱情无法得到时,也会以蛊药自尽——比如《月下小景》中那个美艳得“有些邪气”的苗女。
《月下小景》这篇小说写的就是黄罗寨的故事,你在小说随便翻一下就可以找到黄罗寨风景:“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焖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个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生成的一切。一切光景具有一种节日的欢乐情调。柔软的白白月光,给位置在山嘴上的石头碉堡画出一个明明朗朗的轮廓,碉堡影子横卧在斜坡间,如同一个巨人的影子。碉堡缺口处,迎月光的一面,倚着本乡寨主的独生儿子……”其实这个故事十分简单,美艳的白脸苗女与寨主儿子砦主相爱,在那个野花盛开的山坡上,初八的月亮见证了他们第一次爱情。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却无法在一起名正言顺地相爱,甚至见不得人——因为在此地苗民的千年承传中,女孩子只能与第二位恋人成亲,违者不论主仆,一律由家族长老主持,以沉潭处置。爱到极致的两个少年人,“谁也不想到照习惯先把贞操给一个人蹂躏后再来结婚”。万般无奈之际,“两人共同采了无数野花铺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并肩地坐在那里,山坡上开遍了各样草花,各处是小小蝴蝶,似乎对每一朵花皆悄悄嘱咐了一句话。向山坡下望去,入目远近皆异常恬静美丽。长岭上有割草人的歌声,村寨中有为新生小犊做栅栏的斧斤声,平田中有拾穗打禾人快乐的吵骂声。天空中白云缓缓地移,从从容容地动,透蓝的天底,一阵候鸟在高空排成一线飞过去了,接着又是一阵。”在美到极致的秋色中,两个爱到极致的少年人互相喂下蛊毒——作为放蛊的一种,情蛊被广泛使用,像《月下小景》中提到的以蛊毒自尽的较少,多为想得到或捍卫爱情,手无寸铁的苗女们就普遍使用这个屡试不爽的杀手锏。在黄罗寨吃饭的那家老旅栈里,苍老的老板娘和我说起苗女的情蛊——她的娘家在湘西一个叫棋坪的村庄,小妹和一个叫青石的男子结了婚,过不拢又离异。小妹希望青石回头再去找她,蓦然发现,他和本村小翠姑娘结了婚。小妹既恨又悔,想把青石从小翠手里夺回来,就在青石日日经过的桐叶树下放了蛊,将桐叶泡水给青石喝了。青石中了蛊以后,心里老是放不下小妹,虽然对小翠百依百顺,但是只要在小溪边或村道上见到小妹,就像着了魔似的不肯离开。小妹对他暗送秋波,他马上就丢了农具赶去幽会。小翠知道青石是中了小妹的情蛊,哭得双眼通红,乞求小妹收了蛊。小妹不肯,说:“青石本来就是我的,除非你主动还给我。”小翠也不肯,两女相持不下,青石中蛊越来越深,眼看着将要死去,小翠无奈放手,将青石还给小妹——如今小妹与青石仍健在,由从前的相亲相爱变成相濡以沫。
凤凰城墙上的蛊形装饰
湘西深山一种最毒的虫,它是草鬼婆的最爱
在湘西,无处不在的蛊就这样给我留下一个迷惑,沈从文说:
“湘西是个苗区,同时又是个匪区,妇人多会放蛊,男子特别喜欢杀人。”对于湘西苗女来说,放蛊的蛊就是诱惑的惑,媚惑的惑。在她们看来,只要是人,就会有中蛊的时候——男女相爱,就是情蛊在不知不觉间蛊惑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