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早早醒来,赤脚踩着嗄吱作响的吊脚楼地板,缓缓推开竹编窗帘,用一根竹杆撑起来,我就看到了窗外的凤凰城,陈旧的凤凰,像画在旧纸上的水墨:瓦檐上积着露水,一只懒猫睡在那里,三朵五朵茉莉花开得很忧郁。难得一见的太阳温暖地照耀,是初升的太阳,青山还是黛色的,沱江两岸人家的板房让太阳踱了一层金,吊脚楼下的流水像丝绸一样抖动,一叶扁舟桨声咿呀,几只黑得发青的鱼鸦默立船头……在凤凰的日子一直下雨,到处湿漉漉的,从吊脚楼上望出去,烟雨中的凤凰就松散地趴伏在沱江两岸,似乎稍大一点的雨水就可以将这些仄仄斜斜的老房子全部冲进沱江。从无人的街巷里穿过,我去看沈从文,一路都是光滑的鹅卵石老街、挤挤挨挨的老屋、结满蛛网的雕花窗棂、藤蔓缠绕的青石桥——雨沙沙沙地,伴着我走过旧旧的古城,是沈先生写在一些旧纸上的城池,磨得光滑如镜的石板道、凿成壁炉似的水井,井边放有竹筒做成的长勺,供人随意舀水之用,四周长满青苔及羊齿植物……包括沈先生打小就熟悉的武侯祠、大成殿、马王庙、药王宫、凤凰阁、玉皇祠以及那架设在沱江上的著名的廊桥,那是沈先生打小看病的地方。最终,我停留在城南中营街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巷内,依稀,我看到沈先生一身飘逸的青布长袍——脚沈从文伏在这张旧桌子上,写出众多优美的小说步情不自禁放轻,生怕惊扰了先生的好梦。时光还早,喧哗的旅游团还没出现,现在是凤凰最安静时分,我一个人从左厢房到右厢房,那房舍、物品、树木和花草,依稀还残留着沈先生的气味与呼吸。那把从北京运来的桌子摆在那里,《边城》就在这张木桌上写成,还有那把驮过他瘦高身躯的藤椅,以及蚊帐;我坐在有些摇晃的藤椅上,伏在斑驳的旧木桌上,一缕书香或者是墨香幽幽飘过,玻璃橱窗内,全是沈先生的旧书,发黄的旧书。我伏下身来细细端详,有几张泛黄的照片,是 1980年沈先生被黄永玉“押回”凤凰的照片,那是先生最后一次回到凤凰。黄永玉写道:“表叔懒懒地,不说一句话——”他静静地看民间艺人唱傩戏,那是小时候经常看的傩戏,他静静地哭了,两滴 80岁的泪水潸然而落,沉重地滴在岁月翻来覆去的手背上。
离开凤凰的那天,雨一直在下,南方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雨水将我阻止在从文故居内,哗哗作响的雨水道出了我的满腹心事,雨挂在老屋天井里,像麻丝一样织成密密的帘子,零乱的花草让雨打得东倒西歪。眺望雨中的凤凰,一脉古典情怀和源自民间的乡土芬芳在心头氤氲,还有一种对凤凰的情欲,像野草一样在心头疯长——是的,是情欲,那是对凤凰迟暮死心塌地的迷恋。也真的感谢这场不期而至的雨,它让我稍稍平静下来,让我在凤凰的雨里静静地体味一种古典与唯美的韵致。当然,雨中的凤凰有点暗淡,有点陈旧,所有的湘西的古镇老村都有些显旧,但我喜欢这些散落在辰水、沅水、酉水之旁的古村落,爱它寂寞的陈旧的容颜。像曾经美艳如花的女子在岁月长河中日渐形容枯槁,用杜拉斯的一句话就凤凰城内的沈从文故居
是:“比较起来,我更爱她备受摧残的容貌。”在群山背后,在那些古镇老村之间,我看到先民们对人生的精细与诚恳,他们淡定从容,从不敷衍了事草率马虎,所有创造都围绕着耕读渔樵的理想家园。我的湘西之旅像是回家,没有一点陌生感觉,那些庭院篱笆、青草牛羊、铁匠和篾匠、古桥与老屋——所有的一切我是那么熟悉,寂寞地走在熟悉又陌生的湘西,我想我是回到老家了。
南方老家其实无法回归,故园只能存放在沈从文这样的游子心头,我只能在寂寞的黄昏写下这些寂寞的文字,在被秋风吹得散乱的宣纸上抵达凤凰苍凉的故园。其实,所有幽暗寂寞的故乡,也大都就在发黄的旧纸上。
“不论他们过的日子如何平凡而单纯,在生命中依然有一种幻异情感,或凭传说故事,引导到一个美丽而温柔仙境里去,或信天委命,来抵抗种种不幸。迷信另外一种形式,表现于行为,如敬神演戏,朝山拜佛,对于大多数女子,更可排泄她们蕴蓄被压抑的情感,转换一年到头的疲劳。 ”
——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