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西,苗家湘女的出现总会让人眼前一亮:她们总是盛装出行,是苗族的盛装,印花的蓝布,绣鞋,一身工艺复杂花枝招展的银饰,以及那个绝不亚于皇后凤冠的银雀头饰。一只银雀显然不够,一定要戴上四只,或者六只——为什么要夸张至此?也许是对平淡一生的反叛。湘女的一生充满苦难,那么就在婚礼的宴会或春天的节日上毫无顾忌地背叛一次,尽管是男人的奴仆,也要做一次自己的女皇。
相信很多人都记着盛装的湘女,记着三三或萧萧们妩媚苗条的身姿、如花的笑脸以及纯天然的歌声——各种画报或电视晚会上总会适时出现这样的一幕,是对宋祖英的简单模仿,也是对李谷一的粗糙复制。但是我浑然不觉,当湘女们用被称为原生态的嗓音唱起来时,我会有一丝隐隐的颤栗,当然是愉快的审美的颤栗,它来自于我对湘西、对苗女先入为主的想象:黔东、川北、湘西,青青大山、蓝蓝流水,吊脚楼、竹竿舞、赤足的湘女,闪亮的银饰——这便是我们经验里的湘西,这一切后面的背景音乐是湘女宋祖英的歌声:“小背篓,晃悠悠,笑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
这样的湘女在湘西触目皆是,旅游村寨,街头晚会,都可以看到她们头上的银饰或足上的铜铃——她们是湘西的亮点,一道风景,是湘黔大山的媚惑或云贵高原最温柔的部分。可是,如果你目光稍稍从集会现场挪移,或者你避开旅游点,投向那些并不偏远的湘西苗寨,你会看到另一群湘女,她们从不佩戴银饰与铜铃,也不会跳竹竿舞,她们脸庞黑红,手脚粗大,就像沈从文笔下描写的那样,穿了毛蓝粗布衣裳,辫子盘在头上,腰背稍稍有点佝偻,那是经常背背篓爬山道的结果——她们一律很苍老,二三十岁的女人看上去就是四五十岁的模样。她们总是沉默着,呼噜噜吸着水烟,烟竿是竹子做的,使用时间长了,变得像铜一样光亮。她们的名字,大多取名叫翠翠或萧萧——沈从文有一篇很美的小说《湘女萧萧》,萧萧就是所有湘女的缩影,她质朴而麻木,她温柔甚或愚钝。当 16岁的萧萧用蓝布兜背着她 5岁的小丈夫在村口染布或剥麻时,那是一个千古不变的湘女造型。她忧伤而骚动,她麻木而坚忍,当她怀了花狗大的孩子惊惶失措地找到花狗大时,花狗大人高马大,却只有一颗胆怯的心,他选择了逃避。萧萧只能生下这个孩子龙儿,十年后再与人高马大的小丈夫结婚。龙儿会歪歪倒倒地走路了,也娶了长他十岁的媳妇,媳妇抱着她的龙儿,就如同多年前萧萧抱着她的小丈夫一样。
轮回的日月在湘西充满辛酸与苦难,湘女们只知忍受却不愿倾诉,她们没有这个习惯——只有在春天的某个节日,三月三山歌会或九月九火把节,当一个一闪而逝的生命在春天降临时,她们才会成群结队地盛装出行,就那么放纵一次绽放一次——一年只有这一次,或者说一生只有这一回,却被山外的人理解成生活的全部内容。当然这也不能责怪我这样来湘西旅行的人,我们对湘女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于音乐、文艺作品或摄影画报,它们固定了我们对湘女诗意的美丽的联想。但是现实告诉我,真实存在的湘女在另一种湘西,个人习惯的经验以及在传媒左右下的大众集体无意识是多么不可靠,一切的文艺都有点花拳绣腿,总是或多或少地对真实存在进行加工和修饰。
湘女与画报、晚会上的美丽湘女挨不上边,湘女都生活在云贵大山深处,高原上强烈的紫外线,使湘女们脸庞紫红无一例外,长期烧火塘和食用牛羊肉,使她们眼睛有一种红眼圈,并且永远散发出腥膻味与油烟气。长期爬山背负重物,使她们都有点佝偻腰与罗圈腿——我这样纪实性的描写丝毫不存在对湘女的不恭,这一切都是生活习惯使然,生存环境使然,甚至包括湘女的一些习俗。当然,湘女在我眼里一直是美的,一种饱经风霜的生存之美,如同雪域高原的藏红花或黄土地上的山丹丹,但是这种美恰恰不被一般人所认同。
最美的湘女其实一直保存在沈从文的文字里,或者在湘西大山人迹罕至之处,她们远离人群与旅游景点,她所处的恶劣的生存环境都需要我们亲身去体验。她是一种时间、空间上的活生生的生命个体,远离音乐、文艺与摄影,她们拒绝欣赏,她是经验习惯之外的一种生命原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