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一直鼓动沈从文回湘西一次,在他看来, 80岁高龄的表叔,应该是最后一次归乡了。可是沈从文却一直不为所动,黄永玉又鼓动表婶张兆和,张兆和说:“你直接和你表叔说,只要他同意,我没意见。”在黄永玉一再劝说下,沈从文才有了 1982年春天的那次归乡之旅。
沈从文故居
沈从文自少小离家后,曾归乡三次,分别是 1934年、 1938年和 1965年,都是走水路。这一次他走的是旱路,水运时代的结束也意味着一个农耕时代的结束,这让沈从文十分伤感,他从小在水上长大,他爱水如命,他看着湘西的山山水水,说:“将来,我还想能坐一次船,由龙潭到保靖,由保靖到王村,又由麻阳出辰州,下桃源,看看一切。 ”
在凤凰的日子里,沈从文、张兆和和黄永玉就住在老宅子里,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从前。早上,许多亲友来看他,偶尔也有少年伙伴。早点就摆在院子里,沈从文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南华山、观景山和喜鹊坡。雾一团团涌过来,树上不时掉下露水,青石板上湿漉漉的,弄得一团一团深斑,沈从文对黄永故居里的陈设一如当年
张兆和一辈子陪伴在沈从文身边
家乡人搀扶着沈从文涉过山涧清清流水
玉说:“像漳绒。”他喝豆浆吃油条,说:“小,好。”他说话很少,黄永玉说:“三月间,杏花开了,落点毛毛雨,哪儿都不想去,我总想邀一些好朋友远远地来看杏花,听杜鹃叫。”沈从文靠在躺椅上,喃喃地说:“懂得就是值得。”这天下午,十几位老人带着锣鼓唢呐来给沈从文唱傩戏,唱到一句:“不信芳春、厌、老……人……”,沈从文哭了,泪水也像露水,滴在青石板上,也是一块一块的深色斑痕。
次日黄永玉陪他逛凤凰城,他穿着一身土布衣,头上戴一顶竹子做的尖尖斗笠,让人看上去就像一个老农。陪同的人员说:“沈老,这是东正街。”沈从文有点不相信:“啊,东正街房子往前移了吗?把老街搞得这么窄了。”有人回答他:“没有啊,沈老,房子没窗外的凤凰,风景依旧
有向前移,还是原来的老街,可能是你在京城看惯了大街,觉得老街小了。 ”沈从文点点头:“是啊,可能是这样。”一行人来到东门,陪同人说:“沈老,这里就是东门楼子。 ”沈从文抬头看了一下高高的门楼,然后笑眯眯地对黄永玉说:“小时,我晚上就在这里躲猫猫,我就躲在上面,还被警察骂过一顿。”正说着话,一只小麻雀飞过来,可能是初学飞翔,它掉下来又飞起来,几起几落后,就停在沈从文的斗笠上,又从斗笠上掉下来。一个男孩一下捉住,小麻雀发出不安的叫声。沈从文说:“小朋友,麻雀在寻找它妈妈,你能将它放了吗?”小男孩点点头,将麻雀放飞了,沈从文说:“凤凰的小孩真听话啊。 ”
听说沈从文想坐船,陪同人员马上叫来两条船,安排他们一行到沱江观光。沈从文十分开心,和张兆和上了一条船,黄永玉则和另外几个人上了另一条船,两条船在沱江上缓缓前行,沈从文看着两岸吊脚楼,笑得像个孩子。到了一个叫黄土坎的地方,他突然说:“停一停,停一停。”船就停泊在江中,沈从文探着身子,激动地说:“你们看,那个碾坊还在,我小时和几个同学到棉寨去偷桃子李子吃,主人追出来了,我们拼命跑,最后跑到碾坊洞子里躲着,吃桃子,吃李子,吃完了,就玩了一阵子,那个李子主人挑着一担在湘西青山秀水面前,沈从文终于露出笑脸
李子过来了,我们正准备跑,主人放下担子笑笑地说‘吃李子是小事,怕你们从树上掉下来,那就不好了,来来来,每人再来取些吃。’这下把我们搞得反而不好意思了,脸都红了,从那次起,我再也不去偷人家果子了。”有人这时接口说:“沈老,凤凰人都传说,你小时就爱逃学,是真的吗?我的孩子也不爱读书,爱逃学,我一打他,他就说,凤凰的大作家沈从文也是逃学大王——”众人都笑起来,沈从文说:“是真的,有次逃学被老师知道了,罚我跪在教室门前的大楠木树下,老师说,楠木天天向上长,你就甘心往下跪。很多人都来看热闹,我心里很不好受,后来就不逃学了,我想,我要做个好学生。 ”
沈从文在还乡的第二年就患上脑血栓,瘫痪在床。弥留在世的最后几年,政府给了他大房子,还给他配了汽车和司机。可是,这一切都太晚了,他用不上了——平时,他都是呆呆地一个人在守着电视,他就愿意守着电视机,其实他也不想看内容,只是呆呆地看着里面的热闹。有一次他对汪曾祺说:“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 ”
是的,对这个世界有什么好说的呢?
沈先生的墓碑,就在故乡的青山上
“湘西地方固然另外还有一种以匪为职业的游民,这种分子来源复杂,不尽是湘西人,尤其不是安土重迁的善良的苗民。大多数是边境上的四川人、贵州人、湖北人,以及少数湘西人,这可说是几十年来中国内战的产物。这些土匪寄身四省边界上,来去无定。这种土匪使湘西既受糜烂,且更负一个‘匪区’名分。”
——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