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每天早上喜欢站在小学校窗口看牛,那里有一块块蓄满水的稻田,其间长满青草的细细田塍,弯来绕去的,结成一张网,网住这一片偌大的水田。一头骨骼庞大的老水牛,缓缓从田塍上走过,后面跟着三五条小水牛,牧童就坐在牛背上吹柳笛,一队水牛倒映在水田里,就像一幅画。
沈从文在干校的工作就是看守菜园,早饭后他就踏着露水去菜园。菜园在一片坟地后面,有好几次,他看到荒草野坟间,碗口粗沈从文下放的地方——湖北咸宁干校,教授们正在用人力犁田的黄喉蛇拦在路上“咯咯”地叫。那块菜园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七五二高地”,里面种的多半是萝卜、胡萝卜和白菜。他来了就坐在菜园子边上的草棚子里,也没有事。不过也不能分神,附近农民也有来偷菜的,在他们看来,在干校里的教授日子过得太好了,曾经有一个老乡在菜园边上对沈从文说出顺口溜:“穿得好吃得好,一人一块大手表——”意思是你们过得这么好,偷你几个萝卜红薯算什么。好在沈从文比较认真,菜园子倒没少什么,听说钱钟书的夫人杨绛看守的红薯被偷掉不少,去问当地老乡,没一个人承认,然后又当她面唱起那支顺口溜。
咸宁干校教授们发明的人力脱谷机
沈从文先前以为看菜园子只要防着人来偷就行了,没想到这里的牲口比人还精。先是几头牛在菜园边啃草,一边啃,一边眼睛骨碌碌盯着沈从文,趁他不注意,头一歪就啃掉几棵卷心菜。它们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有点心虚,看到沈从文过来,掉头就逃。比较起来,牛比较老实,一轰赶就逃跑,不敢恋战,最讨厌的是那些猪们——猪一向是蠢笨的,可当地那些瘦小的土猪狡诈之极,因为瘦小,奔跑起来特别快,它们会群体作战,而且还搞声东击西。派一头猪先在草棚附近进攻卷心菜与胡萝卜,沈从文举着竹棍冲过来,这头猪并不离开,而是在各个菜畦之间迂回包抄与沈从文玩捉迷藏。而在另一边,黑猪们则成群结队进入菜地,胡嚼海吃,弄得菜地一片狼藉。沈从文两边受敌,顾此失彼,一直到大队人马前来助阵,那些饱餐一顿的猪们才心满意足地撒腿而逃。
张兆和当时在 50里外的一个地方,每个月来看他一次,为他洗衣,带一些吃的来。每次来,沈从文都陪着她去逛一逛当地的集市,或者在田间小路上散步,沈从文指着那块生机勃勃的菜园子说:“你看,那就是我看守的菜园。”张兆和点点头,沈从文又指着远远的一排猪圈说:“那里是猪圈,那些养猪能手可了不得,我数给你听,戈宝权、卞之琳、蔡仪、李健吾、俞平伯——哦,不对,俞平伯不养猪,大家嫌他的手脚慢,就让他专门给篱笆搓草绳。”张兆和有点不可思议:“让俞平伯搓草绳?”沈从文说:“有什么奇怪的,一开始他也搓不好,现在可了不得,搓草绳的功夫不比研究《红楼梦》差,一个礼拜搓了一大堆草绳,有人量了一下,一共一千六百三十六尺。”张兆和说:“可真了不得,钱钟书做什么?”沈从文说:“钱钟书做过很多工作,先后做过保管员、邮递员、通讯员,他就是想远眺咸宁干校
离杨绛近一点,可以到她菜园里坐坐。杨绛和我一样,也是看菜园子,她想让钱钟书到菜园班来帮她种萝卜,可是组织不批准,让钱钟书做司炉工。”张兆和说:“钱钟书做过的工作可真不少。”沈从文在菜园边上站住,张兆和不住地夸奖:“这萝卜长得可真好。”沈从文有心拔一只萝卜给张兆和吃,又怕有人看到了,揭发他假公济私。两个人往回走,走到一个岔路口,沈从文说:“有次我在这里见到了宗教所所长任继愈,他是专门负责捡粪的,背着一个老大的粪筐,专捡牲口粪。那天他碰到我,问我他碰到一堆人粪,到底捡还是不捡?”张兆和说:“那你怎么说?”沈从文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捡,让他自己决定,后来他想到毛主席这样一段教导:‘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 ’”张兆和说:“那他到底是捡了还是没捡?”沈从文说:“毛主席教导使他豁然开朗,原来不是粪脏,而是他自己思想脏,他克服了怕脏的思想,又跑回去,将那堆人粪捡了。 ”
两个人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就站在田塍上静静地看着干校草房子,草房子在夕阳下镀着一层金光,像童话中才有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