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了年,天气还很冷,光秃秃的枝丫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架在树上的鸟巢是黑呼呼的一团,在冬日里看起来分外清晰。
沈从文穿着厚厚的灰布棉袄从教学楼里经过,他想去资料室找点东西,转过楼梯口,一股寒风扑面而来,一抬头,突然浑身一震,一幅幅大字标语从教学楼上直挂下来,上面赫然写着:“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沈从文站着不动,再也看不清楚条幅上的字,耳畔像火车汽笛一样发出长长的长鸣声。他转身往回走,轰鸣声一直不断,如影随形。
一个人回到家中,没有阳光的旧屋子里冷如冰窖,耳鸣还在继续,脑袋也开始剧痛,他一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从湘西大山里出来这么多年,他自信从来不曾与人民为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难以融入到轰轰烈烈的时代潮流中,他与时代一直处于一种游离状态,过去是这样,现在仍然是——过去他并不曾在意这一切,而现在他分明感到一种惶恐与不安。就在解放初期这段时间,与他具有相同倾向的人,都以民主党派人士身份参与国家大事,而他却被视为“反动派”,全国第一次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没有通知他参加,而学校里分明有一股势力在蠢蠢欲动,高挂在教学楼上的横幅,就是要将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
张兆和很晚才从外面回来,捎回两个烧饼,她红光满面,显得格外有精神,一推开门发现孤苦无依的沈从文,她愣了一下,满脸灿烂的笑容刹时变得一片僵硬。有人从门前经过,大声哼唱当时的流行曲:“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张兆和走近沈从文,迟疑了片刻,才说:“你不能总是这么孤立,一个新中国建立了,一个旧时代结束了,你看看整个北京城,整个新中国,到处欢欣鼓舞,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我不知和你说过多少次,你要做落后分子,拖全家人的后腿,我也没有办法。”沈从文低头不语,张兆和用膝盖碰碰他:“你哑巴啦?”沈从文根本不在意她的言谈举止,他沉浸在他一个人的痛苦之中,张兆和叹了口气,拿出有点凉了的烧饼递给他:“你还没吃午饭吧?吃吧。”沈从文不接,张兆和一直递到他嘴边,甚至将烧饼往他嘴唇上碰了一下,想惹他笑起来。但他没有一点笑容,轻轻推开了她的手,进了卧室。
外面马路上,惊天动地一阵锣鼓和口号响过之后,渐渐归于平静,沈从文关上房门和衣躺在床上,被子又硬又冷,他一连睡了三天。三天其实根本没有睡着,他有时候就坐在床上,有时候拿起从前发表的旧作,那些发黄的书刊带着淡淡的霉味,他沉浸在对往事、对故乡的缅怀之中。张兆和有时进来看他一下,问他吃不吃饭,他满脸苦涩的沈从文
不回答她,或者胡言乱语。张兆和有点害怕,忧心忡忡地看着沈从文。沈从文似乎正发高烧,脸颊潮红,有时候昏昏欲睡,有时候双眼又异常明亮地注视着张兆和,口中迫切地说:“快,快,快送我回湘西去,我要回湘西去,回家去。”张兆和一直将他当成孩子,一个长不大的老小孩,她哄着他说:“过几天,过几天,过几天我们就回沈从文一处故居被拆成一片废墟
去。”窗外有一个人影闪过,沈从文突然惊叫起来:“有人在监视我,有人在监视我。”张兆和被沈从文折腾得筋疲力尽,她最后听信了朋友的话:“随他去吧,不能让他拖了后腿。 ”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张兆和外出游行去了,沈从文一个人睡在家中,灯是熄灭的,屋子里漆黑一片,就像一个浑沌空蒙的黑洞,他一会儿飞在天上,一会儿又急速下坠到无底的深渊。最后他被极度的干渴弄醒了,在一种谵妄状态中,起了床,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屋子伸手不见五指,他在床边又坐立片刻,一会儿他适应了黑暗,他看清了屋子里的一切:杂乱的被子、书,旧窳的藤椅、灰暗的古董……他突然看到书桌上的寒光,那是一把刀,一把削水果的刀,它映着窗外惨淡的月光,一丁点小小的反光是黑暗中的光亮。沈从文忽然坦然起来,他趿拉着鞋子踱到桌前,伸手拿起那把小刀,没有任何犹豫地将它对准自己的手腕,然后切割下去,就像平时切一只苹果或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