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沈岳焕随部队驻扎在湘西怀化——当时怀化只是一个百十来户的小镇。因为有文化,还写一笔漂亮的字,沈岳焕很快就升为土司书,被军中熟人、同事称作“小师爷”。
开始的一段时间他还有点得意,每天坐在文书室抄抄写写,进进出出的兵卒对他都毕恭毕敬。可是很快,他就觉得当兵的无聊与恐怖——说起来是一支部队,骨干也就是一些散兵游勇地痞流氓,本身就是一群土匪,每天却在从事着一项光明正大的工作——剿匪。
逢上墟场,各地就会送来几十个被绑得严严实实的乡下人,说是抓来的土匪,部队就连夜审堂、摁手印,第二天就押出去砍头,一天砍几十个人头是太正常的事。每逢此时,沈岳焕总在一旁作笔录。有家人愿出钱的,则很快释放。无力交钱的,或仇家花了银子暗中活动必须砍头的,随便找一个借口就拉出去砍头。杀人成了他们的主要职业,一段时间杀几千人不算什么稀罕事,因为只有杀人,才会来钱——这是部队的一项“出息”。有时候为了多杀人多弄钱,就派出探子出去“吊肥羊”。所谓“吊肥羊”,就是请本地人到集市上暗访,指定谁是土匪,立即被捉住,没人保释就马上砍头,多半总会有人来保释的,于是就交钱放人。另一个来钱的手段是“捉肥猪”——选择一些富家家眷或孩子,捉拿到部队关押,就关在木栅栏里,就像关着猪和羊一样,沈岳焕就做看守。当然,不会一直将他们关下去,也会送吃送喝,这些捉来的“肥猪”是要卖钱的,如何卖?就是派人让人犯家属拿钱来赎,赎价不一,根据人犯家境而定,交了钱,自然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路。不交钱?对不起,小命难保。当然,对于那些穷人,唯一的一点好处就是不会怕有兵匪来“捉肥猪”。有时候为了多“出息”,将附近大户人家抓尽了,最后只得抓小户,直到实在抓不到有钱人为止。
凤凰城内的杨家祠堂,沈从文在这里被亲戚同意接收当小兵部队杀人的经历让沈岳焕尚显稚嫩的心灵承受着巨大的冲击,包括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刑罚:用香火熏鼻子、烧胸脯;为逼出口供,用木棒猛敲人犯的脚踝骨头,直到敲出骨髓来;还用铁棍上“地绷”,直到将人犯的脚骨扳断……那沉闷的骨头断裂声沈岳焕非常熟悉,因为每次用刑,他就在一旁记录。让他震惊的其实不是杀人本身,是杀人的那些人,他们杀人杀麻木了,就像杀鸡杀猪一样,杀过后马上就忘记了。这样的杀人工作让沈岳焕非常难过。那天他们下乡抓人犯,有两个人逃跑,当场就杀了,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挑着两颗人头回到兵营,那一晚,那个瘦歪歪的孩子、那两颗在扁担上晃来晃去的椰子似的大人头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他哭得像个孩子,他本来就是个孩子。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沈岳焕来栅栏前值班,突然发现里面关着一个年轻人,他心里一震——那个年轻人比他大不了多少,长得非常英俊,有一种女孩子式的妩媚,沈岳焕习惯了抓来的那些五大三粗的乡民,现在面前突然出现这样一个英俊、文静的小伙子,他眼前一亮。那个年轻人非常和气,细声细语地和沈岳焕谈得很投机,看得出,他也读过许多书,沈岳焕对他格外看重。小伙子将家里送来的板栗分给沈岳焕吃,长夜难熬时,他又为沈岳焕吹箫,他会吹“十送娘”和各种各样的曲子。箫声呜咽而起时,沈岳焕听得入神,听得痴迷,然后就想流泪。那个年轻人在家排行老二,沈岳焕就叫在湘西当兵时的沈从文
他“二哥”,二哥被抓来完全是冤枉——原来他祖母曾许配给一户富家,后来毁了婚约,两家为此事动了棍棒,一场混战,死了许多人,仇就这样结下了。多年之后,仇家在一个场合得到千载难逢的机会,陷害二哥欲置他于死地。二哥的坦诚与为人破天荒地赢得兵卒们的好感,大家轮番到上司那里为他说情。上司收了一百块“乐捐”,就马上放了人,沈岳焕也为他高兴,一路上送他回家。
可就在次日晚上,几个土匪以锅底灰抹了脸,半夜三更将二哥从家里拖走,砍断他的手脚,砍掉他的脑袋,并挂在一棵桐子树上。沈岳焕得到消息后号啕大哭,哭了很久,就如同生了一场大病,他第一次决定离开兵营,离开湘西这个杀人如麻的伤心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