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环境严酷,贪官污吏横行,强硬民风便在湘西出现,这是相辅相成习以为常的社会现象。在官兵如匪的年代,只有做土匪才有可能找到活路,所以民风强悍便是自然而然的事。而强悍民风又导致兵匪遍地,这是一种恶性循环——但寄附于此的一个奇特职业在凤凰出现了:卖马草,那么多的兵士与战马,马草的需求量特别大。
在众多卖马草的孩子中,有一位叫沈宏富的男孩夹在其中,每日三筐,一个月结一次账,一次结九十筐,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他的先人为宋代充军到湘西的囚犯。天天卖马草与囤兵频频接触,就有了当兵的想法。正好曾国藩在湖南各地招募乡勇,创建湘军,有一支便是由湘西乡勇组
成的筸军。其中,多“深山雾谷寒苦之民”,皆蛮悍骁勇 ——凤凰本名镇筸,筸军就是凤凰人自家的军队。这支军队辗转湘西各地与太平军作战,有几人凤凰县书家堂,当年屯兵之所,大量收购马草屡建战功被清政府提拔为提督,沈宏富恰是其中的一位,《清史稿》也为他记了一笔。这样一来,沈家就开始发达起来,由囚犯后裔跻身当地的上流社会,在沈家祖居地——凤凰乡下的黄罗寨,建造了漂亮的大宅院,后来又在凤凰城建造了一处全木结构的房屋,高高的封火墙,一处前院,院子两边还有为佣人建造的平房,大宅院并不大,而且也不张扬,不排场。
房子建好后沈宏富并没有享到多少福,也许征战湘西身心俱疲,他在年轻时就因病去世,留下了黄罗寨和凤凰城各一处房子,还有一个守寡的妻子,却没有留下一个孩子。族人们商议,让同样没有孩子的沈宏富兄弟沈宏芳在贵州买了一个苗族姑娘为妾,生下两个儿子,将老二、也就是沈从文父亲沈宗嗣过继给沈宏富当继子,沈宗嗣就在山高林密的黄罗寨长大成人。
祖先靠打仗创下一片家业,沈宗嗣习武便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当兵后他在决定结婚时,因沈家地位,一下子竟有五六个本地姑娘黄罗寨,沈从文儿时的家便在这里
黄罗寨破烂的老房子就是沈从文的家
沈从文故居展示的老照片,下方人物为沈从文的父亲沈宗嗣都想嫁给他。当然,她们与他家都门当户对。据说相亲时,五六个姑娘一个个花枝招展,看得人眼花缭乱。其中有一个田家女儿,从外国留学归来,刻意模仿外国摩登女郎做派,大家像看怪物似的看着这个姑娘,很显然,在当时十分保守落后的湘西乡下,沈家不可能选择这样的洋姑娘。在众多姑娘中,沈母一眼相中小家碧玉黄英——黄英在一群姑娘中比较特别,她很本分,安安静静不说话,一身旧旧的毛蓝粗布衣裳穿在身上,显得稳重而朴素。沈母说:“我不要好看的,我要能治家的,这个姑娘我要了。”黄英就被沈家留了下来,做了媳妇。
可是你要是以为这个沈家媳妇老实又土气,那你就错了,她用一身旧旧的毛蓝粗布衣“骗”取了沈母对她的偏爱——她是一个颇有心机的姑娘,她果然击败所有穿金戴银的竞争对手,做了沈家女人。其实她一点也不保守与土气,她出生书香门第,父亲是凤凰城第一个剪去辫子的男人,哥哥创办了凤凰第一家邮电代办所,还和黄英共同开办了凤凰第一家照相馆,黄英应该是凤凰第一位会照相的女子,她与沈宗嗣结婚后,一共生有九个孩子,其中四个夭折,长大成人的有三子二女。沈宗嗣一心想当将军,对家事和儿女从来不闻不问。他长得一表人才,浓眉大眼,为人豪放爽直,不缺少做将军的气概,可是却没有像父亲那样成为将军。年近 30,仍然驻守大沽炮台,并没有飞黄腾达的迹象。此时,义和团运动在中国北方兴起,同年5月,八国联军陈兵大沽口。大沽口失守后,沈宗嗣在战乱中逃回湘西家中。这次回家,使他有了儿子沈岳焕,也就是后来的沈从文。
在四岁之前,沈岳焕一直和祖母生活在黄罗寨乡下,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一个小胖墩。黄英是个有良好家教的女人,自然不会放松对孩子的学前教育,她的教育方法就是“学会认方块字会有糖吃”。小小的岳焕自然很高兴,认字对他来说,是很轻松的事,从来不会感到为难——他常常一手写字,一手从祖母手里接过各种各样的糖食,在不长的时间里,他就认出了近千个字,这在当时落后封闭的湘西山村来说,是令人惊奇的事,寨子里一个个能打虎猎豹的男子全都是文盲呢。也许糖吃得太多了,沈岳焕肚子儿时的沈从文(沈岳焕)里开始长起了蛔虫——乡下孩子长蛔虫是习以为常的事,但是沈岳焕被蛔虫病折磨得面黄肌瘦。到了六岁那年夏天,他和弟弟又同时出疹子。那年的夏天凤凰特别炎热,让人无法忍受,沈岳焕兄弟俩天天发高烧,一躺下睡觉就剧咳不止,还发哮喘病,大人也不能抱,因为全身的疹子抱起来让他更难受。兄弟俩的疹子一天比一天厉害,看遍附近诊所都无济于事——在当时的湘西,出疹子对儿童来说,是生命之路上重要一关,出疹子死去的孩子实在太多,而且这病来得很快,无法预防。黄英哭肿了眼睛,认定这两个孩子都活不成了,家里实在没办法,只好用竹席卷起孩子,放在屋内阴凉处,让他们得到片刻的凉爽。他们还去请了村里的木匠,悄悄准备了两副小小的棺木。
临近秋天的一天早晨,卷在竹席里的兄弟俩发出声响,家里人过来看,吃惊地发现,沈岳焕醒了,他睁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大家,似乎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