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雨的清晨她叫沈岳萌,是沈从文的妹妹,美丽忧伤的九妹。
这是一个从小被宠坏了的女孩子,上头有一个姐姐,七个哥哥,她是最小的一位,全家人拿她当个宝贝宠爱着,每晚像小猫一样睡在妈妈怀里,会在大月亮下面一个人跑到园子里对着玫瑰花说悄悄话。那么大的一个女孩子,从来都是让妈妈梳辫子穿衣裳。她确实被宠坏了,哪个哥哥回家不给她带礼物,她会又哭又闹,不让他进门。一直到得到满足后,才破涕为笑,在哥哥脸上亲一下,开心地离去。沈从文写过一篇文章,叫《玫瑰与九妹》,在那篇不长的文字里,我们看到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会撩人又会撒娇的小女孩,全家人都爱死了她——当然,她也确实是一个惹人爱怜的小女孩,稚气、天真,而且还非常聪明、漂亮。
沈从文到北京几年后,总算站稳了脚跟,就迫不及待地将母亲与九妹接来,那一年九妹才 15岁, 15岁的小姑娘长得亭亭玉立娇媚可爱。其实沈从文当时靠卖文为生,手头根本没有什么余钱,他主要为了九妹的前途着想:在湘西大山里,一个没读过几年书的女孩子,除了嫁人哪有什么出路?只有到北京、上海、南京等新文化风起云涌的大都市,女孩子在受到文化教育后,才会有全新的人生。
他想让妹妹也像他那样成为一个作家,甚至想送她去国外留学,然后像他熟悉的那些才貌双全的才女凌叔华或林徽因那样名扬全国,九妹还小,有这样的潜质,一切也来得及。
一个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就用他柔弱的肩膀,给九妹铺垫起一块通向成功的台阶,无论在上海的中国公学、北平的北京大学还是在青岛的青岛大学,沈九妹一直跟在二哥沈从文身边读书。沈从文没有文凭,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就是靠给报刊撰稿挣生活费。那时候租住在上海霞飞路附近一处老弄堂里,与胡也频、丁玲创办了一家红黑出版社,还编一份《红黑》杂志。
沈从文工作过的《大公报》馆
杂志出版了几期总是收不回书款,家里常常揭不开锅,有一年春天,雨下得特别大,老房子的亭子间里到处漏雨,霉味在低低弥漫。沈从文埋头伏在小木桌上赶一篇稿子,家里的一应开销就靠他的稿费。天已经亮了,他浑然不觉,压着一片圆纸头的玻璃罩子灯盏,还在发出微微的光亮。九妹醒得早,是雨水漏到她脸上来了,她起床拿盆子接好雨水,在叮叮咚咚的雨声中来到桌前,沈从文说:“我要你写的那篇小说,你写了吗?”九妹就站在他面前不说话,沈从文抬起头来,说话声音高了一点,这表示他的不满:“你那篇小说写了吗?”九妹说:“我没写,我写不出来。”沈从文火了:
“我推荐你看了那么多法国小说英国文学,你怎么就不能写出一篇作品来?你天天在家,都做些什么?昨晚又睡一个大头觉?”沈九妹说:“我不能跟你比,我提起笔来就很空,觉得空空的,没什么东西可写。”沈从文说:“你要逼一逼自己,你看看我,一写就是一个通宵,我就是在逼自己。 ”
沈九妹坐在沈从文对面,不说话,看到二哥苍白发灰的脸,满头蓬乱的长发以及单薄瘦弱的背影,突然无声地哭了。沈从文听到低微的抽泣声,才发现九妹在哭。他停下笔,说:“九妹,你为什么难过?”九妹说:“我心里很乱,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不能总问人家借,借也借不到,丁玲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没有钱。”沈从文说:
“有二哥呢,那不是你女孩子操心的事。”九妹哭出了声:“可是,二哥,你叫我如何安下心来?你放我回老家吧,上海这里费用太高,我们用不起,外面尽是车子,住着也不习惯,不如让我和母亲回凤凰老家。”沈从文凑近九妹:“九妹,你傻啊,你如此年轻,就像一朵花,还没来得及绽放,你怎么能在湘西那些大山终老此生?二哥就是想让你像林徽因那样,像凌叔华那样,你要明白二哥的苦心。 ”九妹哭着说:“可是,你看,我们全都靠着你一个人,这样下去如何是好?”沈从文说:“九妹,别哭,也别急,二哥会有办法,会有办法——你只要将我布置的任务完成就好。 ”
九妹继续留在沈从文身边读书,这一年的九月,经过徐志摩推荐,沈从文被胡适主持的上海公学聘为教师,经济状况立马改善。随后又接编了中小学教科书,同时兼任《大公报》文艺副刊编辑,家里常常高朋满座,来来往往的全都是作家教授。每有客人来,九妹便出面敬茶待客,有时二哥不在家,她就负责接待客人,为他们安排食宿。可是时间一长,沈从文心里也着急,某天他对九妹说:
“二哥带你出来,不是让你做家庭主妇,是让你求学读书,将来做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新女性,以前二哥经济条件不好,没有办法,现在我可以负担你读书学习了,这几年你也断断续续插班读了一些书,但是从来不系统,现在我让你系统学习,你想学什么?”沈九妹沉默了半天,才摇摇头说:“我也说不上,反正就是喜欢读小说,要不二哥,你帮我选择吧。”沈从文在她面前坐下来:“你年纪不小了,从头开始也来不及,你自小聪明好学,我记得岳荃背书常常背到一半就忘了,你在一旁就接着往下背,还要嘲笑他,你是有才情的,也能读书,这样好吧,我为你选择法语专业。”九妹一愣:“法语?”沈从文点点头:“对,你一向喜欢读法国小说,巴黎又是一个浪漫之都,你法语学好了,我打算为你请一个法语系的学生来教你,将来你去法国留学,在那里从事写作、恋爱,那该是多么浪漫的事。”九妹好像已置身塞纳河畔,她满意地点点头:“行,二哥,听你安排。 ”
被宠坏了的大小姐
几年法语学下来,九妹已经 20岁,在那个年代, 20岁的姑娘已经是一个大龄姑娘了,迫切需要谈婚论嫁。可能因为没有一点基础,也可能因为太急于求成,反而欲速则不达,九妹并没有像沈二哥所预期的那样能熟练自如地掌握法语。对她来说,法语会话半生不熟,法文书写半通不通,照这样下去,似乎很难有突飞猛进的长进。沈从文开始教她写作,她也写过几篇小说与散文,看看还不错,发表后却没有引起任何反响,九妹不像二哥,有丰富的经历可供写作,她一直拘泥于家庭,人生贫乏而苍白——最终,写作也没有坚持下去,倒是一直在阅读。沈从文不在上海,给她准备了一笔钱,让她一边读书一边学会照顾自己。但她是既没有好好读书,也不会照顾自己,手边一点钱很快就花光,然后也不去上课,就躲藏在上海弄堂小阁楼里夜以继日地读着法国小说。实在无聊时,会陪着当时失业在家的丁玲去霞飞路逛一逛。两个无业的文学女青年站在初春苍白的阳光下一筹莫展,丁玲说:“九妹,我好累呀。”九妹点点头,说:“人生太长太长了。 ”
春天其实并没有来临,那是 1931年的春天,胡也频被捕了,沈从文除了四处奔波营救胡也频,又陪同丁玲送她与胡也频的孩子回到常德。他们不敢将胡也频被害的消息告诉丁玲的母亲,早就写好七封信和三个电报,用的都是胡也频的名义,让九妹在他们出发后,不断地发往常德丁玲家,催促丁母早日放丁玲回上海。九妹很顺利地完成了任务,沈从文陪丁玲回到上海后,满意地说:“九妹还是挺能干的。 ”
九妹年纪越来越大,她无处可去,只能跟着二哥。可是,这时候二哥不再是一个人,他成了家,有了妻子张兆和——二哥从来都是一个单身男子,这么多年来,从北平到青岛,从香港再到上海,从来都是她和二哥在一起相依为命,二哥的爱只在她一个人身上。冬天天冷,她也会和二哥睡一个被窝,甚至在他怀里撒娇。现在,一个陌生的女人进了家门,她和二哥睡一张床,她和二哥说悄悄话,紧接着,孩子一个个出生,沈九妹开始觉得,她在这个家里成了多余的人——尽管张兆和是个很好很好的女人,是个从来只用 C调说话的女人,实在气极了,也只用降 D调说话的女人,但是九妹还是不习惯、不适应,不能接受。随着年龄一天天增大,一事无成的她变得痛苦而焦虑,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沈从文也开始替妹妹着急,看着家里出入的编辑记者、青年学生、作家教授,他开始为妹妹物青岛福山路 3号,是沈从文和沈九妹居住过的地方色理想的伴侣。那时候他们一家几口住在青岛,巴金来家里做客,沈从文和九妹陪他到海边散步。玩得很尽兴,九妹不肯回家,又到樱花林里来来回回走,樱花开得很美,有落英缤纷而下,沈从文和巴金一路谈着文学。九妹间惑也插上一嘴,插不上嘴她就猛地摇一下樱花树枝,让樱花落满他俩一头一身,然后她大笑着跑到远远的樱花深处。那时候她总是穿一身细格子或素花旗袍,面容清秀,宛若初绽的樱花一般。巴金后来写文章说:“我在他那里过得很愉快,我随便,他也随便,好像我们是有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一样。他妹妹在山东大学念书,有时也和我们一起出去走走、看看。他对妹妹很友爱,很体贴,我早就听说,他是自学出身,因为很想在妹妹的教育上多下工夫,希望她熟悉他自己想知道却并不很了解的一些知识与事情。 ”
还有施蛰存,施蛰存也对沈九妹有很深的印象,那是抗日战争爆发后的 1938年,张兆和带着两个孩子和九妹在香港等船,准备取道越南回昆明。施蛰存正好从上海过来,也要到昆明去。沈从文委托施蛰存与妻子和妹妹同行,以便于途中照顾她们一行。施蛰存与沈从文是很好的文友,一路上细心照顾,后来他幽默地对朋友说:“这是我平生一大功勋。 ”
也许接触到太多大家,也许阅读了太多英法文学名著,九妹的心劲儿变得高傲,她被生活架空,她成了目中无人的理想家,任何世俗的男子很难进入她的眼界。沈从文曾给九妹介绍了一位先生——燕京大学心理系教授夏云,两人相处一段时间,夏云向九妹求婚,九妹认为夏云仍不符合她对爱人的要求,拒绝了他。等到有一天她开始后悔时,已经无处购买后悔药了。
这时候一向好脾气的张兆和也忍不住开始抱怨九妹,你是读过几年书,但是也没有什么成就,你也长得很美,但也就是一个徒具美丽、并无多少真才实学的女子,你这样下去到底怎么办?随着时间的推移,九妹的性格开始自闭,沈从文也越来越焦急,他到这时才发现,这些年来对九妹的爱,到后来全变成一种害。
虚无缥缈的爱情
事情在 1934年似乎出现了转机——这一年,湘西凤凰一个乡下青年谈正文来到北平,他既写散文也写小说,而且对沈从文风格模仿得以假乱真。老家出了这样一个文学青年,沈从文当然鼎力相助。在沈从文的资助下,不久谈正文考取了北京大学,几乎每个周末,他都到沈家来,他喜欢沈家浓浓的书卷味与文学气氛,甚至他也喜欢那个安静的、文雅的、清秀的沈九妹。埋藏在他心里面的一个秘密就是:当年他还在湘西大山里不学无术地流浪时,偶然间看到大作家沈从文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沈九妹站在哥嫂旁边,美丽的眼睛含着一丝忧伤,深深打动了谈正文。对沈从文的迷恋,对沈九妹的渴望以及对北平的向往,终于让他只身一人走出湘西深深的大山,来到北平寻找同乡沈从文,寻找未来那个玫瑰色的梦。他第一次进入沈从文家,觉得九妹比照片上还要漂亮一些,她听到谈正文说话,迟疑了一下才从里间出来,挑起门帘那一刻,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谈正文微笑。就是那一个会意的微笑,让忐忑不安的谈正文安静下来。
沈从文也看出这一点,对谈正文格外关心,终于看到时机成熟,他对妹妹说:“我看谈正文对你有意思,他又考入了北京大学,以后你们同在北平,我看这事情很好。”九妹用脚在地上划圈,过了片刻才说:“我觉得他还不错吧。”沈从文说:“他很好,有才情,又是同乡,你们俩处处看。”沈九妹认真地点点头。
在北大读书的那几年里,谈正文是沈从文家常客,几乎每个星期都来。他一来,沈从文和张兆和借故走开,把时间让给这对年轻人,让他们俩在一起读书、做饭,然后喝茶聊天,最好在一起恋爱。可是,事与愿违——春、夏、秋、冬轮回了一次又一次,谈正文不知到沈家来过多少次,两个人的关系却似乎阴晴不定。沈从文急了,和张兆和商量,决定来一次实质性的行动。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一家人约了谈正文一起去游中山公园。公园里春光明媚花开烂漫,到处是成双成对的恋人,一家人说说笑笑坐在亭子里。张兆和突然沈从文旧居铭牌
说:“龙朱要去儿童乐园玩,我带他去吧。”沈从文马上接口:“不行,你一人不行,我们送你去。”他回头对谈正文与沈九妹说:“你俩人坐这里好好聊聊,我们去儿童乐园玩。”他们一家三口就走了,谈正文即便是傻子,也理解沈从文的一片苦心。可是他与沈九妹坐在一起,就是找不到话说。搜肠刮肚地找到一句,一说出口,下面又没话了。沈九妹似乎也很难堪,很紧张地和谈正文坐在一起,到后来俩人干脆都不再找话说了,就这样沉默着。这时,过来一大队游人,将小小的亭子站满了,沈九妹站起来说:“走吧。”谈正文默默地跟着她。
谈正文从北大毕业后,怀着一腔热血要奔赴延安参加革命,这一天他在沈家吃过晚饭后,沈九妹坚持要送他。谈正文没有拒绝,他也想给这个不明不白的爱情一个了断。两个人没有坐黄包车,一路沿着横跨北海与中南海的那座汉白玉雕栏石桥漫步。这一次他们不再沉默了,谈正文说:“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华北也面临日本鬼子践踏,全国各地,抗日浪潮风起云涌,我也不隐瞒你,我想到山西去,去参加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九妹本来与他隔着一段距离,听到他这样说,马上走近了他:“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到哪里去我都不怕。”这时候天还没有黑,晚霞正在北海那座白塔后面层层叠叠铺排开来,将她的脸庞映得一片绯红,也使她变得坚强而淡定。谈正文后退了一步,迟疑了半天,才说:“你一直待在书斋里,不知道革命的残酷,革命不是小布尔乔亚的罗曼蒂克,革命意味着抛头颅洒热血,自己死了不足道,我不能连累一个没有任何精神准备的好姑娘,我没有这份权利,也没有这份勇气。”他这番话一说出口,沈九妹脸色苍白如纸,她是十分敏感的女孩子,她猜想谈正文不爱她,故意编排出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她伤心极了,掉头就走。她以为谈正文会追过来,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石桥上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子虚乌有的归宿
1937年 7月 27日这天,谈正文最后一次出现在沈家。他的突然出现让九妹一时不知所措。她和谈正文坐在房间里一言不发,九妹只是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着谈正文,眼神里有惊慌、痛苦、怀疑与责备。谈正文始终不肯开口说话。最后连张兆和也十分奇怪,进来看他。谈正文看到师母进来,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打算到延安去,手头连路费也没有 ……”张兆和不等他往下说,从口袋里取出 20块钱。谈正文接过来,就匆匆离去,自此便与九妹永远诀别。
谈正文这一走,沈九妹精神好像垮了一样,其实他们的爱情并没有真正热火起来,只是双方心知肚明的会意而已。但不管怎么说,这是沈九妹第一次以恋爱的名义接触男子,从她的角度来说,她为这段感情付出了很多很多,今后不可能也再无机遇与时间遭遇到这沈家九妹——沈岳萌样的感情。随着谈正文的离去,她的这段感情将付于流水,敏感内向又清高自闭的女孩子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她在痛哭几天之后,性情完全大变,变成了另外一个让人吃惊、也令二哥陌生的神经质的女子。她不再体谅二哥的难处,每月沈从文领了工资,很快被她挥霍一空。从前是他和九妹两个人生活,钱花掉了,两个人只好尽可能节省,或者熬夜赶稿子挣一点稿费补贴家用。可现在不行,现在他有一个妻子,两个孩子,这么一大家人,要吃要喝——沈从文第一次感到,这个年纪越来越大、性格越来越古怪的妹妹确实成了他的拖累,他想将她送回湘西,可是,谁愿意接收一个很难说话、脾气很坏、也没有收入的老姑娘?
1940年初,经香港、越南到达昆明的九妹已经 30多岁了,她的容颜开始憔悴苍老,生命却仍然没有依靠。这时沈从文帮她在西南联大图书馆找到一份工作,空闲时间她开始吃斋念佛,参加当地一些佛事活动。并且完全脱离实际,将沈从文家中的钱财与贵重物品拿去捐赠给寺院。这时候是战时,沈从文日子过得非常窘迫,九妹如此豪阔的行为让他大为生气,这时候他对九妹再没有疼爱,也没有抱怨,只剩下气愤——沈九妹看着一天天变得陌生的二哥,想到当年那个对他百依百顺的二哥,想到自己的辛酸与心灵的疼痛,有一天突然之间神经错乱——这时候正好又一次拉响空袭警报,敌机来轰炸昆明,将图书馆炸得一片焦土。敌机飞走后,沈九妹只顾帮别人挖掘埋在废墟下的物品,等晚上赶到自己宿舍时,发现宿舍里贵重物品全被小偷洗劫一空。她再也无法承受生活的磨难与压力,突然脱掉鞋子,披头散发奔跑出去。众人醒悟过来回头去追她,她在前面又哭又笑。
这个时候九妹完全成了沈从文的累赘,他就是想留她也无法挽留,她喜怒无常的行为无法再在城市生活下去,也没有人来专门照顾她。无奈之际,沈从文写信给兄弟,让他们接收九妹,但是没有人敢接收一个神经错乱的女子。最后实在无法,几个兄弟在一起商议,在沅陵的江边,给九妹盖一座漂亮的房子,取名为“芸庐”,让她在青山绿水的家乡生活几年,看看是不是可以让她痛苦的心平静下来。“芸庐”很快就在沅陵盖好了,是一幢相当漂亮的房子,沈从文将妹妹送回家。行伍出身的沈家兄弟巴鲁一见九妹头发蓬乱眼神涣散的疯癫模样,心都碎了,他突然拔出手枪对准了沈从文:“老子一枪毙了你。”众人一阵慌乱,一拥而上抓住他的手腕夺下枪支。巴鲁不依不饶,拍着桌子大骂:“你个狗东西,九妹 15岁跟你出门时,是个多么漂亮多么活泼的九妹啊,她就是一朵花呀,你看看,你睁漂亮的老房子“芸庐”,后来被地方政府强行拆除开眼睛看看,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湘西杀人不眨眼的硬汉子巴鲁说到这里泣不成声,沈从文也失声痛哭。巴鲁泪流满面说:“你是名扬全国的大作家,你是文化人,我们指望九妹跟着你,会比跟着我们好,会有出息,有出路,谁知道你将她带上一条绝路!”一家人都在哭泣,只有九妹在笑,笑得十分开心。
“芸庐”就成了沈家人心理的家园,逢年过节回到湘西,就会在“芸庐”团聚。湘西安静秀丽的山水并没有治好九妹的心病,她没有白天与黑夜的概念,想出去的时候,不管月黑风高还是大雨倾盆,她就无声无息地跑掉。沈家人多了一件事,就是满城寻找沈九妹,她或者是在沅水边洗脚,或者是在街巷里吃甘蔗渣。白天还好找,她后面总是跟着一群毛头小孩子,往她身上扔毛栗子,或者拉拉她的辫子转身跑掉。一到晚上就没法找,她无声无息地走在黑洞洞的老街上,就像一条鬼影子,不走到跟前,根本看不到。
终于有一年在端午节河里划龙船以后,沈家人找遍了沅陵城里里外外,再也没有发现九妹——九妹就这样神秘地失踪了,就像沈从文在他的著名小说《边城》结尾写得那样:“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找了几年,沈家人也不找了,大家怀疑沅水暴涨时,九妹失足跌到水里淹死了。
一直到几年后,有人在沅水上游 40里一个叫乌宿的破旧乌篷船上发现了她——那条泊在乌宿江滩上的乌篷船就是她的家,她的男人是一个相貌粗蛮的打鱼佬,原来是烧砖瓦的匠人,后来破了产,就改行在水上打鱼,她的孩子已经两三岁了。至于她如何与那个到处漂流的打鱼佬成亲,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时候她面容苍老头发花白衣着破烂,完全成了一个渔妇。
沈九妹生活了多年的乌宿江滩
沈家人当时逃的逃,亡的亡,也没人顾得上她。等到大家想起她时,乌宿江滩上早消失了那只破旧的打鱼船。多年以后当地村民告诉沈家人,那个叫九妹的女人早死了,她死于“文革”前那场大饥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