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大热天,火辣辣的毒太阳焚烤着焦黄的大地,干裂的麦田散发出火焰般的热浪,十来寸长的麦苗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渴盼甘雨的降临。可怜的庄稼汉没有心思干活,眼望着朵朵白云自南向北缓缓漂去。五六寸长的豌豆苗无力的爬倒在地上,干枯焦黄的豆叶儿卷成小筒,老远望去,黄澄澄的一片,就像铺满稻草的打麦场,短小干瘪的豌豆角像是九旬老人饱经沧桑的手背纹。一茬庄稼两年务,半年虚度颗粒无。寄托着社员们生存希望的豆田绝收,麦田也没了指望,谷子、洋芋刚钻出地面,就被火辣辣的太阳折弯了腰,半个月不见长。社员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还要抽空施弄自家地里的小菜苗,每天起得比鸡都早,睡得比狗还晚,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饱饭。
生产队集体劳动,有活大家干,有苦大伙吃。老天不下雨,社员们怕白费苦力,下地干活没有劲头,出工不出力,你有出勤,我有工分,地里没有收成,年底照样分不到粮食。男人们躲在荫凉处扯淡吹牛,道听途说;女人们围坐在田埂上穿针引线,说长道短,混到时间,拍回家做饭吃。
“老霍,你最近听广播了没有?听说,毛主席又接见红卫兵了,我就是搞不懂,红卫兵到底是啥兵?你文化程序高,给大伙说说。”家里穷,没有上过几天学的水保柱打开了话匣子。
霍飞龙、霍飞虎、霍飞师、霍飞豹四弟兄躺在地埂下乘凉,水保柱随意叫了一声老霍,不晓得叫的是哪个老霍。霍飞龙比他大二十多岁,按岁数应该称呼他叔叔,可是霍飞龙达小称水大爷为水家爸,水四爷虽然比他大不了几岁,水家爸他也叫得很顺口。蛋儿、二蛋、三蛋几个侄子称呼霍家兄弟为霍家爸,他这个当叔叔的自然该称他为霍大哥。霍飞龙躺在地埂下,破草帽盖在额头上,没有理会他。霍飞虎上过师范,是霍家四兄弟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一位,水保柱这么没礼貌的称老霍,还说他文化程度高,是不是叫他?他望着蓝天白云,装做没听见。霍飞豹自小身体不好,个头也不高,没进过几天学校,没有多少文化,自知不会叫他,没有搭理。最年轻的霍飞师上过两年初中,算是有文化的人,看几位哥哥不应声,呼的坐起来,瞟了一眼坐在身后做针线活的陈雪莲,喉结上下摆动了两下,没头没尾的说:“不是解放军,也不是民兵。管他什么兵,只要听毛主席的话就是好兵。”
陈雪莲是龚进才的老婆,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人也长得漂亮,霍飞师得麻风病的傻老婆就坐在她旁边。他死活看不上这个老婆,三天两头找茬打骂,平常不在一个屋睡觉,也不吃老婆做的饭,老是去大哥家噌饭。晚上睡不着觉,跑到龚进才庄背后学猫叫,偷偷跟陈雪莲私会。陈雪莲是大队妇女主任,大队没事的时候,参加生产队劳动,还能多挣几个工分。大伙心里明白,只要陈雪莲在场,霍飞师跟她眉来眼去,话语特别多;要是她不在场,成天萎靡不振,从早到晚说不了几句话。
水保柱瞟了一眼陈雪莲,大笑道:“照你这么说,中国这么多人,只要听毛主席的话,大家都是好人。他老人家让你好好参加生产劳动,多产粮食,多交公粮,你咋不去干活,跟我一样躺在地埂上睡觉,你算不算好人?”
霍飞师咧了咧大嘴,调侃道:“谁敢跟你同流合污,小小年纪,油嘴滑舌,油腔滑调,好吃懒做,投机耍滑,不好好干活,像你这样的社会败类,能当人看就不错了,还算什么好人。”
“哈哈,霍飞师就是有水平,还能说出这么精辟的话,不愧是上过几年初中的文化人。”躺在地埂下睡大觉的猴子一句话引来大伙的哄笑。
“去,去,去,谁像你这么没水准,啥事都不懂,我劝你还是赶紧报名,跟女人去扫盲班多学点文化。不然,有些事一辈子也弄不明白。”霍飞师瞪了猴子一眼,抓起土疙瘩用力甩下十多米远的田埂,扬起一股灰尘。
“你只会躲在老婆身后说风凉话,我虽没有你懂得多,起码我还上了个五年级,你不就是比我多上了两年学吗?给你一根大葱还装起象来了,有啥了不起。”猴子有些不服气。
“听说六月份的供应粮是从河南运来的红蓍干,谁见过红蓍干,怎么吃,是不是像晒干的洋芋片一样磨成面?”人称半仙的吴大贵怕说下去两人会吵架,岔开话题说起供应粮的事。
水保耕年轻好动,干活卖劲,体力消耗大,饿得也快,一说到吃,他咽了几下口水,揭起衣襟摸了摸干瘪的肚皮:“你们瞧瞧,我这干瘪的肚皮,前心贴后背,哪有力气干活?你这个吴半仙,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的肚子正在咕咕叫,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小结巴刘大伟自作聪明:“红蓍干,以前没有听说过,要是买回来不会吃,都背到我家去,我先尝尝怎么做好吃,学会了教你们,大伙说行不行?”
霍飞虎坐起身,卷了一支旱烟,点燃猛吸了几口,眨巴了几下眼皮,接着话茬儿说:“你说这些屁话有啥用,还是想想办法,让老天爷下点雨吧,地里多产粮食,少挨点饿,这比什么都好。”
躺在地头听大伙调侃的吴大运笑出了声:“你是去过省会、读过师范、见过大世面的高材生,你说说,咋样做,老天爷才会听你的?只要老天明天能下场透雨,我当着大伙的面叫你霍大爷。你还能得不行,有文化就能管得了老天放屁?”
“哈哈,哈哈哈”四五十人的说笑声顺着山沟飞到山外。天气闷热,羊群挤成一团不吃草,坐在龙爪坡山梁上的三四个牧羊人,说话的嗓门老高,声音飞快的传了过来。龙爪坡梁头走过来一个人影,看到几个放羊娃,打听吴队长在哪块地里干活。龚进成、水大爷还有姚家湾的两个放羊娃指着对面山坡说,吴队长就在对面山坡地里干活。
“队长,吴队长,队长”梁头上传来急促的呼叫声。
“队长,你听,龙爪坡梁头有人喊你。”杨大华听到呼喊声,望着梁头上的黑影人说。
躺在地头吹牛的社员们,听到有人急促的喊叫队长,坐起来竖起耳朵,望着黑影人细听。
“谁在叫我?”吴大运听到急促的喊叫声,急忙站起身,右手拿着草帽挡住额前的太阳,凝神望着梁头的黑影人,放开嗓门大喊:“你是谁,怎么了?不要着急,慢慢说。”
黑影人大声说:“生产队的那头老黑牛卧倒不动弹了,你赶快过来看看吧。”
还是年轻人的耳朵好使,水保耕老远望着黑影人说:“那是马家坪的柯大爷,说生产队的老黑牛卧倒不动弹了,叫队长赶快去看看。”
生产队的老黑牛干活老实,从不偷懒,是生产队犁地的得力干将。吴大运不晓得老黑牛得了啥病,卧倒不动弹,这可是大事,他有些着急,披上那件垫在下的旧汗衫,望着大伙说:“上午就干到这儿,早点收工。下午听广播安排。”队长说完,叫上柯汉、柯忠和猴子匆匆跑下泉水沟。
“天气这么旱,死了才好哩,大家还能喝顿牛肉汤。”木桂英起身收起针线活放进竹筐,挎在胳膊上准备回家。
“你成天就知道吃,龚家的杏子还没喂饱你,你也不怕吃出毛病来。”跟在她身后的朱惠琴望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龚秀珍和龚进才,怪声怪气的说。
木桂英转身白了她一眼,怪怨道:“你也不怕烂舌根,你再胡说,这张破嘴迟早要烂成圈。”
杨颜彪的老婆马晓玲扎着绑腿,挎个柳条筐准备装野菜用,天气干旱没有挖到野菜,挎个空筐子,用不太流利的外乡口音说:“能吃上龚家杏子是她的本事,有本事你也去吃呀,现在这个世道,撑死的是胆大的,饿死的是胆小鬼,你长得比她好看,龚进成肯定会给你杏子吃。”
朱惠琴拍着木桂英的后背轻声说:“我家有杏子,娃他婶,你哪天想吃了去我家树上摘,不用跑远路,呵呵呵”
木桂英走在前面,瞪了她一眼,啥话也没说。水保柱望着吴大运、柯汉、柯忠和猴子快步跑下沟,大概是饿了吧,他流着口水说:“老黑牛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躺下歇息了,大概四五年没吃牛肉了吧,要是有盆热腾腾的瘦牛肉,让我饱餐一顿,就是明天饿死也不亏。”
霍飞龙背手躬腰,迈着八字步跟在后面,听水保柱又说起吃牛肉的话,分明是盼望老黑牛尽快死掉炖牛肉吃,他吐了一口黄痰,抖动了几下嘴唇,瞪着他骂道:“年轻娃娃,狗嘴里吐不出一颗好牙,这头老黑牛给生产队出了多少苦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剥它的皮,吃它的肉,你下得了口?”
水保柱自知说错了话,做了个鬼脸,跟在大伙后面没吭声。吴队长马不停蹄的下山过沟,直奔马家坪。
“牲畜跟人一样都是有灵性的。老黑牛卧倒了,看把柯大爷急的,那么大岁数了,硬要给生产队放牛,他是舍不得这群牛啊。”一向言语不多的水保田打破沉寂大发感慨。
吴大贵数了数指头,长叹道:“旱牛生病,凶多吉少,据我的推算,最近不会下雨,老黑牛怕是躲不过这劫了。”
刘大伟好像带点嘲讽的语气说:“你是孔家老阴阳的关门弟子,阴阳两界的事你都晓得,阎王爷听你的,过去给他老人家求个情,放过这头苦命的老黑牛,让它多活几年,过年给他烧高香。”
社员们一路胡侃,关心老黑牛的命运,有人祈祷它早日康复,有人祈盼它命赴黄泉,男女老少各怀心事,可怜的还是这头老黑牛,它辛苦劳作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是真的死去,也许过不了几天,就会从社员们的记忆中消失,即使有人提起它,也只是记得它的美味,多咽几滴口水,谁会想起它曾经的苦劳啊!
龚秀珍疲倦的回到家,看到四个孩子呼喊着妈妈跑过来,她没有看到二蛋,望着空荡荡的院子问:“二蛋哩,二蛋去哪了?”
“他还在炕上睡觉哩。”三蛋幼嫩的童音回应着母亲的问话。龚秀珍几步走进散发着臊臭味的厨房,炕后根湿湿的,被角有点潮,分明是昨天晚上几个孩子尿湿的。可怜的二蛋一声不吭的卷缩在土炕上,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不停地揉搓双眼,眼皮揉烂了,粘连在一起,有些睁不开,被眼泪洗过的小手背露出幼嫩的白圈。没钱给孩子治病,他只能忍受病痛的折磨,做为善良的母亲,无耐的发出唉叹声。
社员们回到家中,老婆在家做饭,男人去自留地干活,半个小时后,放学回家的孩子站在自家院墙,大声喊叫父亲回家吃饭。不管是中午还是晚上,哪家吃饭早,哪家吃饭晚,谁家里漂出什么香味,吃什么饭菜,乡邻们都能听得清闻得到。这里的庄户人家穷,有些年轻人有时顺着香味去噌饭。穷人家按量做饭,多一口人不够吃,少一口人省不下。家里来人,怕饭菜不够吃,不敢端上桌,还说自家吃过了。送走客人,一家人再慢慢享用,这就是穷社会造就的穷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