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飞龙脸上掠过一丝羞愧的微笑,柳条筐从右胳膊换到右胳膊,轻轻拍了拍调皮捣蛋的野狼崽,眼里流露出怜悯之情。他沉默半晌,抖了抖嘴唇,吐了一口黄痰:“说起来轻巧做起来难啦,家里拿不出钱,一年两年可以,五年六年欠帐,学校还能让学生白读书?学校不是福利院,老师不是活雷锋,要是学生都拖欠学费,学校拿什么买粉笔、刷黑板、购教学用具、维持正常的教学秩序?我看你这个校长也不好当呦!”
闫校长没想到这个霍飞龙还能讲出这么一大堆道理来,这人不糊涂,路过水保柱家丁字路口分手,他拍拍霍飞龙的肩膀:“你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大道理不用多说,你心里也明白。我去吴大贵家,以后有机会再聊。”
霍飞龙抖动着嘴唇问:“吴大贵家就在大井上面,你认得路不?”
闫校长抬头望了一眼:“我去过他家。扔狼崽当心老狼咬你。”
闫校长走进吴大贵家,看到三四个光的孩子趴在潮湿的院子里玩耍,大的有六七岁,小的有三四岁。几个孩子看到陌生人进来,抬头傻呼呼望着他。闫校长轻轻走过去,笑问:“你家大人呢?”
一个七八岁的胖男孩指着堂屋说:“我爸在屋里睡觉,我妈去地里干活。”
闫校长问:“你叫啥名字,怎么没去上学啊?”
胖男孩说:“我叫金蛋,我爸说没钱上学。”
闫校长望着五六岁的小瘦子问:“你叫啥名字?”
胖男孩抢先说:“他是我弟弟,叫银蛋。那两个是我妹妹,一个叫珠蛋,一个叫宝蛋,都是我爸起的,希望家里有金银珠宝。你看,我家啥都没有,你还是回去吧。”
闫校长忍不住笑了,原来把他这个中学校长当要饭的了,他看看自己,轻轻拍拍身上的灰尘,心想,我的中山装虽算不上新潮,起码也是尚好的布料,总比走家串户讨饭的叫花子强吧,咋能当我是要饭的呢?这几个傻娃娃眼光也太差了吧!正在睡午觉的吴大贵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声音有点熟,正准备穿鞋下炕,看到闫校长走进门来,赶紧起身让坐,望了一眼院子里玩耍的孩子,拿暖瓶到了半碗开水:“你又是来动员孩子上学的?我家孩子都在院子里,你刚才也看到了,身上光溜溜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可怜巴巴的咋去念书,大冬天的冻死了。”
闫校长有些口干,端起碗喝了半口:“水家湾队,就你和水保田两家没送孩子上学,两个老落后,上次我还专门找你们两个谈过心,结果就你们两家没让去,算我白说了。我这次来找你,还是为了你家这两个孩子,你看看,这么大的孩子,天天关在家里玩泥巴,长大都是睁眼瞎,出去挣两个小钱,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还得按手印,真是害了娃。现在政策越来越好,不乘早学点文化,将来后悔都来不及。”
吴大贵望着院子里光的孩子说:“人这辈子能吃几顿白面饭老天注定。我们吴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生产队有的是地,就是一辈子不念书,只要老老实实在家种好地,肯定饿不死。不像你闫校长,家安在城里,全家人都是吃皇粮领工资的公家人,孩子就是不上大学,也会安排工作。咱农民家的孩子,考不上大学谁会安排工作?全国那么多学生考大学,农民家的孩子一年能考上几个?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大中午的跑来我家,也是为孩子好,我就是再糊涂,这点道理还是能辨得过来。”
闫校长笑了笑:“你说得也有一定道理,有些社会现象是你我不能左右的,咱平头百姓管不了这么多,你当前的任务就是送两个大点的孩子去上学。周总理曾经说过: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这几个孩子命苦,谁让他出生在你家,遇到你这么个自私的父亲。要是出生在上得起学、吃得起饱饭的好家庭,我来找你干吗?这出生由不得自己选择,既然生出来做你的儿子,你就得负责到底,帮助他选择道路。送孩子上学,就是在帮他选择道路。你帮他选择了正确道路,如果他不走,甘愿待在家里受苦,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任何人。但是,要是为了干活轻松,孩子留在家里帮你种地,将来耽误了孩子的前程,不怨你怨谁,他会怨我这个校长?老吴,你是孩子他爸,你有责任送孩子去学校接受教育,这是他的权利。”
吴大贵读过几年小学,阳山大队算是个能说会道的油滑之人,可与闫校长讲起道理来,他还是觉得肚子里墨水不够,说不出几句令人信服的警语良言,他涨红着脸,思索了半晌,低声说:“你这个校长见多识广,讲的都是大实话,这个我懂。我听你的,过几天就让金蛋去学校报到,银蛋才五六岁,年龄还小,过两年再说吧。”
闫校长听他说过几天再去,瞪大眼睛问:“什么,过几天再去,为啥要过几天,非要等到放寒假再去?水保田是你表兄吧,他家的老二、老三明天就去。做个伴,明天让孩子一块儿去。”
“我身上掏不出一分钱,没钱买铅笔书本。”吴大贵瞟了一眼闫校长,摸了摸上衣口袋,面带难色:“娃娃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总不能光着去上学吧,这两天还得准备件衣服。”
是啊!深秋季节,老天说变就变,刮风下雨的总不能叫孩子光着去上学吧。闫校长放下碗,习惯性的拍了拍:“我去水保田家,看到两个孩子蹲在院子里下象棋,听说你是象棋高手,大冬天没事干,两个老落后通宵达旦下象棋,以后有空我跟你学几招。孩子上学的事,你尽快想办法,不要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生产队干活的广播响了,闫校长向几个玩耍的小泥人挥挥手,出门沿着山坡小道向学校走去。水保田躺在炕上,看着二蛋、三蛋站在炕头跟望着他,答应说明天去学校上学。二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闫校长来一趟就能让他俩上学,而且是父亲亲口说的。这下好了,我可以跟霍大霞、霍小霞、薜晶莹、水玉梅一样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学习了。
看来两个孩子早就想去上学,只是嘴里不敢说,水保田心里难免有些惭愧。唉,我这个父亲混到这个份上,连供孩子上学的钱都没有,真是苦了孩子。
晚上吃过晚饭,水保田准备上炕睡觉,二蛋像是想起了什么,摸摸脑袋,蹑手蹑脚走进屋子,犹豫了一会儿问:“爸,上学要用大名吧,我哥叫水天亮,我叫啥名字?二蛋这个名字难听死了,给我起个好听的名字,明天去学校报名用大名。”二蛋知道上学要称呼大名,请父亲起个好听的大名。
水保田想了想:“一日之际在于晨,你哥叫天亮,是白天的开始,大家都要起床干活,那你就叫天昊吧。”
“天昊是啥意思?”二蛋听父亲给自己起名叫天昊,这就是自己的大名,今后要陪伴自己一辈子,他不明白天昊是啥意思。
水保田眨了眨眼:“这是个好名,‘昊’就是广大无边,天昊就是天空大得很,看不到边,爸爸给你起这个名,就是希望你将来成为一名心地宽广,胸怀坦荡,志向无边,目标远大的人。”
二蛋听父亲说了这么多,他还是没听明白是啥意思,从父亲的表情看,一定是些好词。他在心里默默的念了几遍,从今往后自己就是水天昊,让二蛋这个难听的小名见鬼去吧。
二蛋跑出屋子,从厨房炕上取来书本,手里拿着半截光秃的铅笔,递到父亲眼前:“昊字不会写,你给我写在课本上,练会了明天写给老师看。”
水保田接过铅笔,爬在炕头上,一笔一画工整的写在封皮上,二蛋拿着课本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默记“昊”字。
二蛋有了自己的大名,三蛋也想让父亲起个好听的大名。他拿着课本凑到父亲跟前,望着躺在炕上睡觉的父亲说:“爸爸,给我也起个名字吧。”水保田抬头看见三蛋:“课本拿过来,我给你写在封皮上。”
三蛋拿起课本看了半天,只认得水天两字,后面的字不认识,他拿起课本问父亲:“爸爸,后面的这个字我不认得。”
水保田看到三蛋那个认真劲儿,指着名字说:“这个字叫海,大海的海,你的名字就叫水天海,爸爸希望你像天一样高,像海一样深,也是广大无边的意思。”三蛋学者二蛋的样子坐在窗台下学写“海”字。
龚秀珍靠墙坐在窗台边给三蛋缝补衣服,她听水保田给孩子起的名古里古怪,带点责怪的口气说,“你不好好想想,看你给孩子起的都是啥名,听起来这么绕口。”
水保田听龚秀珍有点不满意,没好气地说“你会起,你咋不起个好听的名字让我听听?”
“你欺负我没上过学,想拿你那点儿墨水笑话我。”水保田听她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觉得好笑,白了她一眼:“你以为这名字是随便起的,我早都想好了。我们老兄弟是‘保’字辈,孩子就起个‘天’字辈,他们这代人多,中间取个‘天’字,跟姓连起来好取名,你懂不懂?”
“我哪有你懂得多?我肚里要是有你这点墨水,这辈子不会跟你受这份罪。”龚秀珍想起水保田逃避当兵、辞掉工作、放弃老师这些破事儿心里就窝火。心里怪怨道,不管你当兵也好,砖瓦厂当干部也好,别人能干,你为啥不能干,这次学校请你当代课老师,凭你的能力,肯定有机会进修转正,不管干啥工作总比当农民强吧,可你偏偏不干,这下可好,要不是闫校长三番五次来家里动员,孩子还去不了学校,把你还能得不行。
“你不受苦谁受苦?你还长本事了。”水保田猜她又想唠叨,想转换话题打乱她的思绪,不要老话重提,他叫来四蛋、五蛋说:“四蛋、五蛋的名字我也想好了。”他窥视龚秀珍,看她没有反应,大声说:“四蛋叫水天江,江者水也,无忧无虑,自由流动,汇集入海,多好的名字,要牢牢记住。”四蛋拿着课本去睡觉。
“五蛋叫水天河,天上的银河,你听咋样?谁起的名比这几个孩子更大气。”水保田写好名字,洋洋得意,自吹自雷。
龚秀珍听说过大海、长江、黄河,她不晓得海有多大,江有多长,河有多深,也不晓得到底是海大还是江大,为啥竟起些怪名。她扫了一眼自鸣得意的水保田:“水家弟兄这么多,你把海、江、河取完了,我看他二爸、他三爸家的孩子还能取啥名。”
水保田瞪她一眼:“上万个方块字,我才取了五个,就没取得名了?你放心,湖呀、泊呀、渠呀,孩子上学都有大名,地上的取完了还有天上的行星、月亮、太阳,方块字多得很,哪能取得完?”
二蛋记住了自己的名字,想到明天要跟其他同学一样去上学,心里乐滋滋的。他看看身上这件旧羊毛衫,天冷了没有袖子,胳膊有点冷,他跑去对母亲说:“妈,我没有新衣服穿,你看明天穿这件羊毛衫上学行吗?”
龚秀珍望着二蛋身上的旧羊毛衫,长度刚好盖过,九岁的孩子没有裤子穿,肯定会招同学笑话,长叹一声说:“唉,晚上妈给你再补补,先凑和着穿,等天冷了再想办法给你做件新的。”
晚上,龚秀珍在昏暗的灯光下为二蛋缝补羊毛衫,想到十月的天气有些凉,从破废的旧衣堆里挑选了两条稍好点的粗布袖子补了补,接到羊毛衫上当袖子,又将敞开的衣襟缝了缝,成了一件带长袖的组合毛衣。二蛋穿着这件特制的旧毛衣高高兴兴跟在同学后面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