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雨水多,庄稼长势好,草料充足,喂养生猪轻省了许多。龚秀珍每天喂完猪,带着六个孩子去生产队的庄稼地拔田,有时水大爷、龚进成赶着羊群过来帮忙,夏收季节,孩子们拔田、打麦场背田,给家里挣了二百多个工分,抵得上大人一年的工分,多分一个人的口粮。
秋后碾完场,分口粮是蛋儿、二蛋、三蛋最高兴的时刻,每粒粮食饱含着这群孩子的艰辛与汗水。龚秀珍喂完猪,从库房里找来四五条麻布口袋,从里到外的翻看了一遍,只怕老鼠咬个小洞,辛辛苦苦加班熬夜用血汗换来的粮食漏到山坡路上浪费了。她查看完麻布口袋,用胡麻绳绑好袋子放在架子车上,吩咐水保耕带上蛋儿、二蛋、三蛋、四蛋去马家沟大场上分粮食。上坡路人少了拉不动,几个侄子坐在架子车上,水保耕大声哼唱着秦腔飞快的向马家沟跑去。
水保耕拉着架子车在一段下坡路上快速狂奔,车后扬起长龙般的飞尘,漫漫漂向空中散开,空气中弥漫着羊粪味。孩子们坐在架子车上,装做手握方向盘的样子,“笛笛笛”学着汽车的鸣叫声,飞快的超越前面推架子车的霍飞龙、霍飞师俩弟兄。霍飞龙望到几个欢快的孩子,自言自语道:“不要小看这几个娃,跟大人一样,白天黑夜拔田背庄稼,能苦得很,他家分口粮有这几个娃娃的功劳。”他说这句话,不知是真心夸赞还是心生妒嫉。霍飞师哼唱着青海花儿,好像没听见大哥说话,两眼无神,面无表情,音调苦涩消沉,没有丁点儿喜气,也许粮食拉回家,独人孤梦,食之无味吧。
马家沟打麦场围满了人,十几辆架子车横七竖八乱放在场沿边。这几天打碾干净的麦子,黄澄澄成梯形状堆放在打麦场中间。队长吴大运、会计刘大伟用卷尺丈量麦堆,然后用算盘快速的估算出总重量,再按工分算粮。谁家劳力多,粮食就多,这就是按劳分配的好处。
刘大伟是生产队的珠算高手,算盘珠子在他手里像爆米花似的飞快跳动,口里不停的大声报数,水保耕站在旁边帮他记录,只听得他念道:“底长是四米五、底宽是三米八;上长是三米二,上宽是二米六,高是一米二,这样算下来,体积是十五点二五二立方,共计一万五千二百五十二公斤,全队总共是六十八个劳动力,二万零四百一十二个工分,每个工分是零点七五公斤,今年是实行按劳分配的第一年,按工分算口粮。”
刘大伟算完帐,吴大运大声宣布分粮食的顺序:“先从住在最远的龚进成家开始,从上到下挨家挨户分,叫到谁过来装粮食,分完后大伙不要走,看后面还有没有余粮,剩得多了,还得分一次,不够分下次再补。当然,谁家嫌粮食多吃不完,可以先回去。”
生产队有两个打麦场,水家湾有一个,大伙都叫上湾大场;马家沟有一个,叫下湾打麦场。上湾分粮食,就从下湾最远的杨颜彪家开始;下湾分粮食,就从上湾最远的龚进成家开始从上往下分。这是多少年来水家湾分粮的老规矩,大伙也没有什么意见,队长只是重复一遍,给大伙提个醒。家住马家坪离场最近的柯汉、柯忠、猴子、杨宗汉人手一个方形的小木升,一升十五斤,一条麻布口袋,小的能装七八升,大的能装十余升,大概能装多少斤,大伙扫一眼就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
龚进成家住在水家湾最上头,听说下午要分粮食,老早圈好羊,背了四条口袋跟龚进才早早来到打麦场。刘大伟喊了一声龚进才,报了个数字,龚进才弟兄俩提着口袋赶紧走近麦堆,双手撑开袋口,柯汉、柯忠、猴子、杨宗汉几个年轻人用木升快速的装粮食,吴大运看枰,刘大伟记帐,会计大声念道:“龚进成家两个劳力,全年六百二十一个工,分口粮四百六十五点七五公斤。”
队长两眼盯着杆枰,跟龚进成开玩笑:“你和霍飞师人均粮食最多,是全队最富的两家,节省点两年都吃不完。”
龚进成哈哈哈大笑两声,脸上扬起得意而又满足的神情,他瞥了一眼站在场边上说笑的霍飞师:“嘿嘿,总共两个人的口粮,这才有多少;霍飞师就他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家的粮食舍不得,天天跑到几个哥哥家噌饭吃,像他这样的吃法,三年也吃不完,哈哈哈”他说这话嗓门老高,只怕霍飞师听不见。
霍飞师知道龚进成这个人说话,嘴上没个把门的,老远瞪他一眼,回敬道:“谁在说我坏话,你有哥哥也去混呀,不要在这儿胡说八道,当心嘴上长痔疮。”说完不再搭理他。
龚进成哈哈哈笑得更开心,龚进才没有说话,称完粮食,扎好袋口,蹲身扛起麻布口袋,走到场边放进空架子车,然后过去又扛了一袋。龚进成说了几句笑话,抱起自家麻袋,吃力地移到架子车上,看着四口袋粮食装了满满一车,高兴得合不拢嘴,大声笑道:“哈哈,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分到这么多粮食,以后谁要是来我家里,我做白面饭吃。”
龚进成绑好架子车,扫了一眼吹牛的吴大贵,感叹道:“‘四人帮’粉碎得好啊!要不是粉碎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说不定咱还分不到这么多粮食。一年够吃了,一年够吃了,哈哈哈。”
龚进才接着哥哥的话嘿嘿嘿苦笑两声:“这几天广播里常讲‘四人帮’,其实‘四人帮’究竟是个啥东西,我也听不懂。不要听他瞎说,他也没搞清楚。老柯,这辆架子车我先拉走了,一会儿给你送回来。”
龚进才是个勤快人,也是个老实人,他话语不多,特别能吃苦,他的好苦手是大队出了名的。他只要睁开眼,就有活干;只要有用处,就很快乐,像是一个永不停歇的螺丝钉。龚进才装好粮食,向柯汉打了声招呼,弟兄俩推着粮食走了。这辆架子车是柯汉拉来的,都是生产队的资产,大伙谁都可以用,他要在柯汉分粮食前把架子车送回来。
杨颜彪望着远去的龚进成,坐在架子车把上,卷着旱烟吹嘘道:“我去集市上听说,‘四人帮’就是四个人结成的帮派,这几个老家伙坏得很,老是鼓动年轻人不干正事,批斗会就是这帮家伙发动起来整人的,不光是斗地主,就连几十岁的老革命都干斗,公社的老书记算个啥。”
去省城读过两年师范、当过半年老师的霍飞虎自视文化程度高,知道杨颜彪没有多少文化,听来街头巷尾的小传言敢在这儿瞎吹,我倒要问问,“四人帮”到底做了啥坏事,让他这么恨之入骨。“四人帮”发动年轻人开批斗会整人,“四人帮”倒台了,你把责任全推给这帮人,你当初整我父亲和大哥的时候,难道是这帮人鼓动的?坐着说话腰不疼。
霍飞虎躬腰驼背笑嘻嘻的走过去,闪动了几下小眼睛,嘴角微微抖动了两下,想故意刁难他,让他在大伙面前出丑:“嘿,老杨,你年轻的时候进过城讨过饭,井外的蛤蟆见过世面,‘四人帮’到底做过哪些不可告人的坏事,让你这么恨他,我真的没搞清楚,你给大伙讲讲,呵呵呵”
杨颜彪平时话语不多,别人瞎吹牛,只要望他一眼,管他听懂听不懂,嘿嘿干笑两声,表示听过了。这次霍飞虎走过来当着大伙的面故意刁难,他还是不温不火:“嘿嘿,你晓得我小时候给你家放羊,没进过一天学堂,你也不要嘲笑我,你有文化,家里也有收音机,给大伙说说嘛,呵呵呵”
“对啊,老霍,你文化程度高,家里还有台小收音机,听说还是半导体,半导体天天跟你说话。我也没弄明白,你给大伙讲讲,‘四人帮’到底是咋回事。”忙着装粮食的猴子嘴没闲着,煽动霍飞虎讲“四人帮”,大伙一呼百应,大声嚷嚷着让他讲。
霍飞虎环顾四周,看到大伙都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随地吐了一口黏液,没有吐利索,被西北风吹到裤腿上,他用脏黑的衣袖擦了几下,干笑两声,抖动着嘴皮子说:“嘿,我跟你一样从早到晚面朝黄土背朝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你搞不清楚的事,我咋能搞清楚。”
他买了个官子,走到看枰的吴大运跟前,瞟了一眼枰杆:“我家的小收音机虽然没有队长家公配的播放机声音大,播出来的信息也不一定准确。这几天我一直在听,也听出了一些名堂。”霍飞虎瞟了一眼吴大运,朝猴子脚下吐了一口黄痰,黄痰差点落在粮食堆上,用脚踩了踩,接着说:“我说不清楚的请吴队长补充。广播上说:‘四人帮’不是东西,是四个人,三男一女,名字叫王洪文、******、江青、姚文元,江青还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老婆。这四个人平时穿一条裤子,都是些手握实权的大官,比吴队长官大多了,可是这几个人嫌官职低,还想当更大的官,不想让人管,想自己说了算。听说毛主席逝世后,他们要篡党夺权,被华主席、邓副总理这些老革命打下去了,你说是不是这个意思,队长?”
霍飞虎说到这里,话峰一转,瞅着忙碌的吴大运,阴阳怪气的说:“这些人真是贪心不足,给我个生产队长,我都干不好,还当什么大官,这些人也不嫌累得慌。”
刘大伟接话说:“哈哈哈,吴队长也想篡党夺权接毛主席的班,就是没这个资格;我看你还是先把大队长的权篡过来,然后再篡夺公社、县委的权,一步一步来,不要着急,要是你篡位成功,那也是本事。你早点篡权,先把铁饭碗端上,老霍才有机会当这个生产队长。”
“那好,如果大伙同意的话,这个生产队长你来干,行不行?”吴大运成了大伙说笑的噱头。
“霍飞师三百零六个工,共分口粮二百二十九点五公斤,对不对?”刘大伟一边报数,一边快速的记录。
“不对吧,会计,我的帐是三百零九个工,为啥少了三个工?”霍飞师听会计说只有三百零六个工,比自己记的帐少了三个工,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掉了皮的小本本,跟会计对起帐来。
霍飞师走到刘大伟跟前,翻开会计手中的记工本,从头翻看起来。他翻到四月份的帐目,睁大眼睛盯着帐本,用手指着请假的记录:“你看,四月五日这天为啥给我记的是请假?”
“你说为啥?四月五日是啥日子你不知道?”霍飞师一向胡搅蛮缠,爱贪点小便宜,刘大伟指着记工本说:“这帐都是每月对过的,你当初为啥不说?”
“哈哈哈,给你老祖宗上坟也要记工分,给我也记上吧!哈哈哈”猴子就是机灵,关键时刻一语中的,在场的社员们哄堂大笑。霍飞师只怕少记工分吃大亏,还在一页一页对帐。
“停停,八月六日为啥记了请假?”刘大伟瞪他一眼,嘿嘿苦笑两声:“为啥请假你问我?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旁边写的什么?”霍飞师紧皱眉头凑近一看不再吭气。
“霍老师,写的啥呀,给大伙念念,呵呵呵”站在一旁等待装粮食的柯忠忍不住调侃起来。霍飞师定睛一看,八月六日旁边小小写着“相对象”三个字,满面通红,撑开麻布口袋站到粮堆跟前。刘大伟有点得意,故意问道:“还差一个工,不对了,要装粮食?”
霍飞师称完粮食,口袋立在草垛边,牵来两头小毛驴驮回家。霍飞龙、霍飞虎、吴大贵坐在车把上抽起了旱烟。刘大伟念到水保柱的名字,水保良提起麻袋,撑开口袋,装满粮食,抱起掂了掂绑好袋口,平放在枰绳上。水保柱站在吴大运旁边,双眼盯着枰杆,队长刚要收枰,他一把扶住枰杆说:“不对,不对,二哥,秤杆有点低,秤砣再移过来点。给人家称粮食枰杆扬得高高的,为啥给我分粮食秤杆是平的?”